如今的评论都盛赞西厢记牡丹亭这些才子佳人言情小说对宝玉黛玉情事的启蒙作用,完全忽略了作者在全书开头对这些言情小说的指责,这是误解了石头记的其中味啊。我在解第二十三回时就专门解释了作者对言情小说的批评立场,在整个疯谈呆解过程中又不断强调这一立场,可惜你们为佳人才子等[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通共熟套之旧稿]所拘,听不进我这些逆耳的话啊。作者写西厢记牡丹亭才子佳人言情小说对宝玉黛玉情事的启蒙作用,决不是赞许这种启蒙,而是批评这种启蒙啊,这一点你们怎么想不到看不出呢?没有这些外书别传的启蒙,宝玉黛玉会有这一系列情事纠葛吗?因此你们一定要领会作者不同于宝玉、批评宝玉、石头记不同于言情小说、批评言情小说这一基本精神,否则肯定难解石头记其中味。到了第二十七回的[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你们就该看出宝黛钗情事纠葛的端倪了,根本不是宝钗要插进来破坏宝玉黛玉的情事,而是黛玉把宝钗当成了假想敌、稍有误会就疑神疑鬼、悲伤哭泣了。再到第二十八回元春赐节礼,因宝钗与宝玉一样,而黛玉与迎探惜一样,加上第二十九回的张道士提亲,于是宝玉公开闹腾,弄得贾母伤心、合府皆知,尤其是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一节,宝玉黛玉对宝钗暗中讥讽,惹得宝钗大怒,反击宝玉是仗势欺人,你们居然忘了王夫人在场了,王夫人见宝玉这‘混世魔王’如此不成体统,她当然会焦虑在心了。这一节你们都当宝玉勇敢示爱、抵制礼教的好事看,其实作者是当宝玉纵情任性的不肖之事写啊。接下来是宝玉踢袭人晴雯撕扇子等琐事,人们都当体现宝玉平等博爱的情节看,其实作者是当体现袭人顾全大局的题材写,作者明显在赞袭人批晴雯斥宝玉,你们却当是斥袭人赞晴雯颂宝玉,叫作者说什么好呢?怡红院里若没有袭人,宝玉根本应付不了这些吵闹,可你们总是因为袭人不顺从宝玉的纵情任性、不赞同木石姻缘而小看袭人,连黛玉都只拿袭人当嫂子待了,你们还当她是个想向上爬的丫头,可见才子佳人的熟套限制了你们对宝玉对袭人的认识有多深。
石呆子:接下来的第三十二回就进入情事高潮了,宝玉不接受宝钗袭人湘云这些师友的规劝,居然被你们当反封建的先进思想看,这已经大出作者所料了,他又直接向黛玉示爱,这是未经慎重思考的莽撞行止啊,你们却齐声叫好,似乎在那封建盛世,大家人家要害人物的婚姻就是一个示爱、一个受爱、众人必须成全这么简单,似乎每个阻碍这稚嫩恋爱的人都是封建卫道士,似乎两个有情人可以生活在脱离现实的桃花源里,似乎婚姻根本不需要替孩子负责任、只是为追求性愉悦,这种荒唐行止值得宝玉的孩子赞颂吗?幸亏黛玉及时走开、袭人及时出现,如果黛玉也象司棋那样不自重,岂不是要与宝玉到山石洞子里发生不才之事?你们怎么能说袭人想得不对呢?须知这不完全是生活素材中的原话,而是作者代拟的,代表了作者的看法呀!再下来就是[金钏儿投井],王夫人若不为教训宝玉,舍得打逐金钏儿吗?若仅为宝玉与金钏儿之间的玩笑话,用得着狠心把[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的贴身大丫头逼得去投井吗?这难道与前面一系列情事纠葛没关系吗?王夫人对前面一系列情事纠葛会一无所知充耳不闻吗?作者一再提醒你们,[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你们却连三分都知觉不到,难道非要作者把宝玉母亲、自己祖母的隐痛公诸于众吗?王夫人是两经丧子一经丧夫的惊弓之鸟,经得起金钏儿以死相抗吗?在这精神即将崩溃之时,太需要宝钗这样的好女儿来劝慰开导了,但宝钗根本不知道实情、王夫人也不好向她吐露实情,这叫宝钗如何解劝呢?她只能象书中这样说嘛,这有什么好指责的?到了第三十三回就热闹了,由贾政直接出来笞挞宝玉,这一回被如今的评论大加推崇,似乎贾政的:“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就证明了宝玉真的[明日会弑君杀父],就证明了宝玉确实是反封建的大英雄。你们看天下严父哪个不骂儿子没出息?这正是希望儿子有出息啊,贾政在前面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认为宝玉[明日会弑君杀父]吗?老子打儿子是常事,气头上说两句过火话很正常,值得小题大做吗?你们看曹寅的儿子曹顒,后来[弑君杀父]了吗?皇家的顺治和皇十四子会[弑君杀父]吗?,书中列举的[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 [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会弑君杀父吗?他们可能批评封建,可能与封建格格不入,但决不会带头造封建的反,更不可能[弑君杀父]。曹顒后来做了三年江宁织造,而且大得康熙赏识,但小时候也曾不止一次遭曹寅笞挞,曹寅生气时也象贾政这样骂曹顒,但曹顒后来并没有弑君杀父,若不是病夭,肯定会象曹寅那样兢兢业业效忠康熙雍正的,决不可能做反封建的英雄。这一点贾母看得比你们清楚,她说:“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可见贾政的气话根本不能当真,宝玉将来在父母妻妾跟前可能纵情任性,但到了上面到了外面必[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不爱],他正如全书开头说的:[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最多象甄士隐那样[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不可能真反封建,更不可能[弑君杀父]。至于这里的[贾政打宝玉]一节不符合我说的王夫人两度丧夫丧子特征,这贾政打宝玉只是把从前的曹寅打曹顒情节移植过来,你们根本不必拘拘于具体情节,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你们看书中的贾政此时提到宝玉与黛玉的情事了吗?贾政平时关怀过黛玉吗?提过金玉姻缘与木石姻缘吗?王夫人把宝玉的事告诉过他吗?凡此种种,说明书中的情节并不是生活素材的原样再现,而是作者根据总构思的艺术创作。从这里面要看到宝玉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样先进啊。第三十四回仅从回目看象歌颂宝玉黛玉的坚贞爱情,实际上是详细描写宝钗袭人黛玉受宝玉纵情任性的连累,尤其是袭人向王夫人进谏更是全回的重头戏,如何评价袭人这次进谏,不光关系到如何评价袭人宝玉王夫人,而且关系到如何理解[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劝之德],关系到如何辨忠奸分黑白明是非。作者如果把袭人写成奸臣进谗言、王夫人是老夫人坏好事、宝玉是反封建的英雄,那就违反[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的社会准则了,这书在乾隆中期就遭舆论谴责了,能得到当时社会舆论的认可,就证明袭人确实是忠臣冒死进谏、王夫人是慈母识媳、宝玉是不肖子屈妾呀。
红疯子插嘴道:是啊,看《红楼梦》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那就完了,这本书是为乾隆中期的人们写的,作者必须适应当朝的口味,否则就流传不到今天了,你们用如今的口味来解释二百几十年前的其中味怎么行呢?当时的人们肯定会为袭人的忠贞感动、为王夫人的识人叫好、为宝玉的幼稚而斥不肖,当时的作者更肯定不会是写袭人的进谗言、王夫人的误信小人、宝玉的坚持信仰,这些只要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就不可能产生误解,难道言情小说的熟套比实事求是、历史唯物主义更能主导红学吗?
石呆子接着解道:下面的晴雯送帕子决不是作者设计的传递爱情情节,而是宝玉套用的西厢记的熟套,作者通过这件事是要告诉读者[黛玉却不知病由此萌、晴雯更不知祸由此起],但是你们如今却把这些当宝玉表达爱情的经典之作、只知唯情是瞻、不知通情迈达理、明显不懂作者指责宝玉的良苦用心啦。作者还怕读者不明白,又用薛蟠的呆话来强调宝钗的委屈、用黛玉的讥讽来反衬宝钗的大度,这整个第三十四回分明是为昭彰袭人宝钗而写,你们怎么只看到宝玉黛玉呢? 第三十五回开始为这一波情事纠葛收束,宝玉也渐渐地意识到现实的不可强扭了,他也开始接触了解金玉良缘了,而且作者还特意设计了两个附势的婆子来向读者介绍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这分明是叫读者不要一味站在宝玉的角度看问题嘛。第三十六回看起来是用宝玉的梦中骂金玉良缘来为木石姻缘昭传,实际上是用宝玉的识分定表明他终将顺从现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