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疯子:照你这样说来宝玉是在说谎了,可下面凤姐为什么还说薛蟠确实用过宝玉这药方呢?难道凤姐那样精明的人也看不出这是谎言?
石呆子:薛蟠是出名的[薛大傻子]嘛,当然会信以为真了,凤姐并不是相信宝玉这药方,她只是出来替宝玉打圆场、证明有这回事而已。可见你们太拘拘于石头记的细节了,这样容易忽略其中事体情理的。作者在全书开头就说过[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既云[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的一段故事],那当然要首先把这些话当[假语村言]看、把这些情节首先当[敷衍出来的一段故事]看了。若再当真人真事真实录来考证索隐,岂不成了续书作者说的[缘木求鱼、胶柱鼓瑟]了吗?接下来是[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便叫那丫头"去罢", "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这个细节带出了黛玉下面的[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可见黛玉此时虽然出门了,但实际上在门外等宝玉一起走,听了[宝钗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知道宝玉不把她放在心上,才赌气去了的。你们说起来要[细读文本],却不注意这些细节,初恋的女孩子心最细,而且最喜欢扭捏作态,她说不等宝玉,实际上心里盼着宝玉和她一块儿走。更何况宝黛二人刚刚和好,黛玉心里还存着芥蒂,此时宝玉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分明是没把在葬花处说的那些赌咒发誓当回事,黛玉当然要生气了,这说明宝玉的公子哥儿本质不可能把黛玉的痴心当回事,往后还会[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的,黛玉是想到这一点才生气的。你们这些如今的读红者就不及黛玉细心了,总是只注意宝玉对黛玉如何痴情,不注意宝玉对黛玉如何粗心、如何健忘,似乎宝玉比黛玉还要痴情,将来肯定会践行木石前盟的。实际上不是林黛玉"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而是宝玉"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呀!后来林黛玉病夭了,宝玉虽然对奉命与宝钗缔结金玉良缘感到[美中不足],但王夫人却深知宝玉"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的公子哥儿脾性,料定他会逐渐屈服于现实的。这其实是宝玉公子哥儿本质决定的,宝玉是个被捧得如宝似玉的男人,终究不及女孩子对感情那么忠贞不二的,能在黛玉死后还[悼玉]、还感叹[美中不足],就比珍琏环蓉蟠这些须眉浊物强百倍了,你们又何必强求他象梁山伯这呆头鹅呢?须知石头记不同于西厢记这些言情小说,宝玉不同于张生这些才子,黛玉更不同于崔莺莺这些佳人,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赞成宝玉因悼念她黛玉而背弃宝钗的。实际上生活中的曹宝玉确实留下了遗腹子,这就足以证明宝玉若真为践行木石前盟而出家,是没有生活基础的。
红疯子:你这个解释是很重要,但毕竟离开这第二十八回的内容了,还是回头谈宝玉与黛玉的感情纠葛吧。
石呆子:宝玉虽然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但心里还是惦记黛玉,忙忙地吃过饭去找黛玉,偏又遇到凤姐叫他记账,又跟他谈红玉的事,耽搁了他好一会儿,这些都容易激起黛玉的疑心,当宝玉真的"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可如今的评论不注意这细节是作者为耽搁宝玉找黛玉的时间故意按排的,却去注意凤姐叫宝玉写的"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这账篇子,似乎是作者故意暴露凤姐受贿案的证据,这实在有违作者的初衷啊。作者在石头记一书中是常常交代些伏笔和线索,但他在前后情节中都有细节交代和情结逐步酝酿的,不会这么秃头秃脑地来一笔而没有前因后果。凤姐平日的家事太多,丫头们当中又没个能识字写字的,只有彩明这未冠小童替她记账,此时彩明不在,顺便抓宝玉的差很正常。至于象索贿受贿的事一般不宜这样大大洌洌地记在纸上的,自有平儿替她悄无声息地暗中进行,决不会让宝玉这嘴不关风的人去说给贾母王夫人知道的。这分明是评论者过分索隐了。
宝玉急急忙忙应付了凤姐,再赶到贾母处[都已吃完饭了。]宝玉急忙去找黛玉,黛玉哪里睬他,只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钗进来告诉黛玉说宝玉怨她不帮圆谎而生气,黛玉又说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可见黛玉真气了。宝玉把宝钗支走,再向黛玉做解释,偏偏[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 "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这些都为下面的情事进展埋下伏笔啊,你们看下面情节不可忘了黛玉在这里的感情起伏才对。
现在谈[到冯紫英家吃酒]。前文交代了冯紫英的[大不幸中又大幸],于是宝玉薛蟠都被他这[大不幸中又大幸]吸引住了,一听他招唤即至。如今的流言家也被吸引住了,竟然从中大胆发挥出[谋刺乾隆皇帝]的宫闱秘闻来,可见作者魅力之大。实际上这只是冯紫英故意玩的噱头,想邀请他俩来吃酒,于是制造个悬念,这就是如今你们常说的蒙太奇艺术手法,想不到不但引得宝玉薛蟠这两个呆子上当,而且还引得现代流言家上当,实在大大出乎作者之所料啊!象这种故弄玄虚引人入胜的花头精在当时公子哥儿互相间是屡见不鲜的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你们看书中写到[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甲戌眉批: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的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壬午孟夏。】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我特意把脂批录在这里让那些流言家看看,也让那些索隐派看看:[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 作者的[三昧]确实[在兹],批书人也[得书中三昧亦在兹。] 你们得其中[三昧]了吗?若不得其中[三昧],自然又要[奇思歪想、胡索乱考]了。接下来是云儿唱了支曲子,曲词里有[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这虽然是妓女常唱的曲子,但作者引在这里是有用意的,他是借此来抒发宝玉对钗黛[两个冤家]的感情啊!此时的宝玉当然只念黛不怀钗,日后的宝玉是[既悼玉又怀金],恨不能[兼而有之、美而又足],当然是[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了。如今的评论想不到这些,自然就体会不到[其中三昧]了。
石呆子:宝玉提出以女儿[悲、愁、喜、乐]为题行酒令,这在当年的生活素材里肯定是有实例的,要不然作者在这里也不会描述得如此绘声绘色。但作者把这些录入石头记里面就另有用心了,他是想借这些[可以喷饭供酒的歪诗熟话]来间接阐述女儿悲剧的事体情理啊!如今的评论总是只把女儿情局限在[爱情]的框框里,实际上在作者看来,女孩子的情绪剧变不光因[性爱]而起,她们生活环境中的任何剧变都会引起情绪的剧变,情绪的剧变也真实地反映了生活环境的剧变,我们应该从她们情绪的剧变看到生活环境的剧变、从生活环境的剧变中悟出引发情绪剧变的事体情理啊!即以香菱为例,她的情绪变化根本与爱情无关,她没有被男人爱过,她也没爱过男人,可怜她根本就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她也从来没奢望过爱情,但她的情绪就不起变化了吗?她还是有[悲、愁、喜、乐]四种情绪的,只是这些情与爱情无关罢了。还有元迎探惜、凤巧纨秦、睛雯袭人等,她们的情也与爱情无直接关系,但仍有悲、愁、喜、乐的情绪变化,因此你们看石头记里阐述的[情]字,千万不要作爱情的[情]字的片面理解,要拓延到所有导致女孩子情绪剧变的家庭变故社会变故来深论,才能体悟出造成女儿们[悲、愁、喜、乐]情绪剧变的事体情理啊!
闲话少说,先看这一回里酒令中的[歪诗熟话]如何喷饭供酒,然后再领悟其中的事体情理。先说[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这不说明宝玉有捉弄他的意思,但也说明包括云儿在内的其它人都有捉弄他的意思,更说明作者有捉弄他的意思啊!在供作者使用的生活素材中象这些类似的喷饭供酒的题材太多了,不光作者本人亲历过这些场合,在他的所见所闻中更是举不胜举,尤其是象薛蟠这样的大草包被人捉弄大出洋相,实在不止限于薛蟠的生活原型一个人,因此你们不要当宝玉捉弄[薛大傻子]一个人看,要当作者在借此揭众须眉之短看,才能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于是宝玉先说:"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这四句很一般,并不与书中女儿有何针对性联系,但作为正常的酒令,这样平淡的开头能引出下面各种不同风格的表演,还是很恰当的。下面是唱曲儿:[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这曲词很优雅,但有水平的人可以从中看出四个字---[美中不足]!因为这不光是林黛玉这样的千金小姐的生活写照,也是宝玉这样的多情公子的生活写照,象黛玉这样的千金小姐都有这些[悲、愁、喜、乐],宝玉本人也有这样的[悲、愁、喜、乐],钗黛湘妙元迎探惜凤巧纨秦及副而又副诸裙钗们此时有[美中不足]的忧虑,宝玉本人更是只恨[美中不足、无法兼美]啊,他当然会在替女儿们诉衷情的同时也抒发自己的感慨了,毕竟他已经[传情入色],把自己与女儿们融合在一起了嘛。最后宝玉以"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这也有寓意,民间多以[梨]字寓意[离]字,意味着这些女儿最终都以[生离死别]作结束啊。
下面是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这四句完全合乎他爽直的性情,悲就是悲、愁就是愁、喜就是喜、乐就是乐,不打诳语。接下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这也合乎他的侠肠性格。最后以"鸡声茅店月。"收令,有点儿[鸡鸣早起各奔前程]的意思,反映出他不象宝玉那样容易被女儿的柔情绊住出行的脚步。
再下面是[云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这当中作者插进了薛蟠的插科打诨,不但合乎场景,也是为下面的薛蟠出丑先造个声势。但云儿确实说的是实话,这也反映了作者同情这些最下层女儿的一面。云儿唱道:[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完全合乎云儿的妓女身份。最后以"桃之夭夭"完令。
这场[歪诗熟话]的主角薛蟠开口头一句就足以给人[喷饭供酒],[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这种场景如果不是作者亲历,还真不容易写得如此活灵活现,这个不学无术的大傻子不但逗得当事人捧腹大笑,而且给石头记一书添上不少活泼风趣的笑料,也迎合了喜欢适趣闲闻的市井俗人,这是古来话本小说必备的风格。薛蟠这形象恰如戏中的丑角一般为石头记这台大戏插科打浑,应该说是这台戏成功上演的一大功臣。全书两大功臣,凤姐是女功臣,薛蟠是男功臣,没有这两个功臣搞活整台戏,石头记就会死气沉沉没人看的,因此你们不可小看了薛蟠在书中的关键作用。当然作者之所以写他,是为了揭露他谴责他,并不是为了歌颂他,但也不能只把正面人物当功臣,实事求是的说,一个丑角演得好,对一台戏的贡献会大过主角,一个反面人物写得好,对一部书的贡献也会大过正面人物,石头记里凤姐薛蟠对全书的贡献确实大过黛玉宝玉。接下来薛蟠还正而八经地[解释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你们看,作者对这样一首[歪诗熟话]的处理中途还要先张后驰、故作顿挫,可见他深得古来说书人之精妙,掌握读者的心理是恰到好处,使读者有亲历其境的感觉,这是历来说话小说的最佳作品啊!尤其作者对薛蟠村话的处理令人拍案叫绝,既暴露了薛蟠的粗俗下流,又没有流入[风月笔墨]的俗套,实在是[金瓶梅]这些淫秽小说无法比拟的。如今的评论总是把石头记与金瓶梅等风月笔墨相提并论,这是对石头记的贬损啊,作者既然在全书一开头就说[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又最是坏人子弟],怎么可能还把《风月宝鉴》一书撰成《金瓶梅》那样的风月笔墨呢?再看这里描绘薛蟠淫秽污浊的言行,与金瓶梅里描绘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的秽行能比吗?这里只是借薛蟠的村言来揭其短,警示青少年不要步其后尘,而金瓶梅里是借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的秽行来刺激青少年的性冲动、迎合青少年的性好奇,达到自己赚读者钱的目的,这两者能一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