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疯子:想不到还能从这些不以为意的闲笔里看出这一点,红楼梦真深奥啊!那么卜世仁老婆的一段话也是作者亲耳听见他舅母说的了?
石呆子:你这就拘拘于具体情节了,[不过大概如此嘛]。连贾芸自己都没有注意她舅母具体说了些什么话,作者又何必把自己舅母的原话一字不改地说出来呢?实际上作者舅母说的话比这难听得多,那是个与书中夏金桂差不多的厉害女人,作者领教她的厉害太多了,随意拉几句来就够了。回过头来再说贾芸买了冰麝送到凤姐家去,还先打听到贾琏出了门,[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大家别小看这几句话,它不光是为了形容凤姐的瞧不起贾芸,也是为日后凤姐落魄时得贾芸小红相助埋下伏笔啊。在那[落地雌凤不如鸡]的[人非物换]困境,凤姐是饱受贾环贾蓉等人的凌辱,此时得贾芸小红的相助,那是[雪上加霜]与[雪中送炭]的鲜明对比啊,凤姐能不由衷地感激贾芸小红吗?再想到自己过去曾多次逼贾芸送礼巴结自己、自己还不把他当回事,可如今人家却不计前嫌,在自己最困窘的时候出手相助,真叫自己无地自容啊!若再拿贾环贾蓉与贾芸小红作个对比映衬,就更觉得贾芸小红的弥足珍贵了,贾环贾蓉是亲兄弟侄儿,还坑害她母女俩,贾芸小红只是远房侄儿,却搭救她母女俩,这能不叫她感慨万千吗?真是[亲情薄如纸、良心抵万金]啊!你们只有想到这一层,才能体会到此处凤姐的拿腔作势是多么不应该。而程高续书居然把贾芸当坏人,却放过了贾环贾蓉贾蔷,特别是放过了贾蓉这迫害凤姐巧姐的第一人,最是替这些须眉浊物护短,而且还错怪贾芸小红,实在与作者相去太远了。贾芸也确实聪明灵俐,尽捡凤姐爱听的说,还找借口把自己千方百计借贷买来的冰片麝香说成是朋友送的,你们要从中看到求人的不容易,看到求人者[牙打掉了往肚子里咽]的辛酸啊!作者自己日后也曾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的,深知其中的难处,也深深体会到自己不及贾芸有适应现实社会、曲中求伸的本事,才以欣赏的态度作这些描写的。可如今你们却上了续书的当,把贾芸小红当势利小人,只是在看了脂批说贾芸小红[仗义探庵]之后才肯定了这两个好人的,这说明你们用文人的成见看贾芸小红,不理解他们为了求生存求发展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啊!
可是凤姐此时依恃有靠山,哪里问贾芸这些冰片麝香得来的不易,只管满足自己的贪欲和特权欲,还死要面子,不肯当时就答应贾芸让他管事。直到后来窘困时见到贾芸,才想到自己真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啊!贾芸只要凤姐收了礼就好办,也不敢叮着问,回过头因宝玉昨日曾约他说话,于是到书房来等宝玉。谁知宝玉早把这约定给忘了,让贾芸空等了半日,还是遇上小红才少上了些当。这小红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是作者精心描画的丫头之一,后来在宝玉凤姐落魄时多有得力之处。作者刻意交代这些看起来不经意的下层女儿是有用心的,他也是用这些情节来为这些[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好女儿昭传啊,并没有因为她们地位低下就瞧不起她们,甚至还觉得[卑贱者最可贵]呢,因为写书时他已经跌落到下层[芸芸众生]中了,他亲身感受过她们的可贵啊,因此在描述她们的言谈举止时是充满敬意的。而续书的作者就对贾芸小红用 [蔑视]的眼光来看了,认为他俩不守本份、总是削尖脑袋往上爬,不值得赞扬,倒应该大张挞伐才对。
红疯子插嘴道:这是文人的偏见!求生存谋发展是每个人的权利,难道象贾芸小红这样的[芸芸众生]就该安于现状、不求进取吗?他们就不该向上钻营吗?
石呆子:有人会说求发展不等于向上钻营、正当努力不同于走邪门歪道的,但在当时的环境下正当努力是永远谋不了发展的,只有走邪门歪道才能谋到超常收益呀!贾芸一开始是走的贾琏的正道,可凤姐却说:"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大家看看,凤姐这不是明摆着不准人走正道吗?小红也是这样,十六七岁了,还在宝玉房外当个粗使丫头,被睛雯秋纹等房内细使丫头压得出不了头,将来的出路何在?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办?这些都是迫切的问题,她只有努力钻营才能找到出路,若安分守己就要耽误青春了。这里的小红就显露出不同的见识,她知道宝玉今日的行踪,知道他不会到书房来的,更看出宝玉这富贵公子根本没把答应贾芸的事当回事,于是劝贾芸别呆等下去了,贾芸也看出这丫头应对[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这就是有缘嘛,你们看下去就知道他二人境遇相同、见识相等、趣味相投,实在是[惺惺惜惺惺]啊。有人虽然对宝玉黛玉的自由恋爱推崇备至,但却对贾芸小红的自由恋爱不以为然,甚至把这看成是臭味相投,这太不公平了,难道贾芸小红这两个年令相当、境遇相当、情趣相当的青年男女就不能私下传情吗?就得等家中明媒正娶吗?这两个人的家境是明摆着顾不上他俩的,他俩若不自己寻找对象就耽误青春了呀。可见即使在那种封建礼教极严的社会里,中下层社会家庭的[芸芸众生]们自找对象自由恋爱的也多得很,作者对这种自由恋爱不但很赞成,甚至还很羡慕啊!宝玉黛玉若生在类似贾芸小红这样的寻常百姓家,有谁会不准他俩自由恋爱?又有谁会去强迫贾芸娶其它女子?可见宝玉恨通灵玉这[劳什子]是有用意的,并不是和尚道士按排的[金玉良缘]阻碍了[木石前盟],而是如宝似玉的特殊地位使自己不能自由支配婚姻啦!看看贾芸小红多自由?[这富贵二字确实把爱情给涂毒了!]从这两对一喜一悲截然相反的情事可以看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不成其为爱情的主要障碍,个人利益家庭利益社会舆论才是爱情的大敌,若不违反个人利益触犯家庭利益对抗社会舆论,有情人是完全可以[自成眷属]的,人们也是乐于成全自主恋爱的;但若象宝玉黛玉这样与个人利益家庭利益社会舆论强烈冲突就不行了,即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照样遭悲剧的,反过来若象贾芸小红这样合乎个人利益家庭利益且不与社会舆论冲突,又何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来阻挠呢?人们肯定会成全其美事的呀。你们又何必重宝黛爱情轻芸红爱情呢?不就是一个贵、一个贱嘛,实际上正因其贵才不能自由、因其贱才得到自由的,这就是作者羡慕贾芸小红的原因。
红疯子:这话一下子切中要害,是很重要。但是你这论起理来就没完没了,也太罗嗦了,往下解吧。
石呆子:下面是贾芸到凤姐处领差使,凤姐果然换了付脸,慷慨地批了二百两银子让贾芸到园子里种树,贾芸到花匠处只花了五十两就把事办妥了,再还了倪二的账,自己落了对半的好处,这就是送礼的好处啊,若不送礼能有这些好处吗?这对于孤儿寡妇穷家庭真是发了财了,贾芸母子自然欢喜,贾族正当盛世嘛,子孙后代自然跟着沾光了,其实全是贾芸忍气吞声地苦巴结得来的。虽然这样仍要感激祖上荫庇和皇上隆恩,因为正是元春省亲才盖这园子的,因为元春说园子里要多种树,才有这差使的。说这话你们会不以为然,但只要联想到曹家替康熙南巡接驾四次就知道了,当其时,曹家人上上下下为替康熙接驾而兼差捞银子发财的太多了,曹寅死后康熙没有南巡,曹家人在曹荣曹頫任织造时就再没这发财的大好机会了,到了雍正初年进入末世,曹家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了,就更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了。
红疯子:听了你这番解释,咱才明白书中的凤姐为什么这么慷慨了,那是曹家人[拿着皇帝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啊!干嘛不做人情呢?所以说曹家的主事人受礼也是正常的,拿着皇帝的银子做人情,顺便拿点回扣也是应该的嘛。当初曹寅在忙接驾的前后,主管人也不好自己直接贪污官银的,当然只有靠勒索下面的办事人员来填自己的腰包了。
石呆子:你们能注意到这一点太好了,这样才能理解书中凤姐为什么慷贾府之慨了,这不是慷曹家之慨,而是慷皇家之慨啊!此处的凤姐若还当曹家的曹頫老婆看,就容易误解作者的原意了,曹頫老婆决不敢拿着曹家的私银做人情图送礼的,若被李氏察觉就不可能让她管家了,因为曹家不可能有那么多银子让她二百三百地做人情的。你们替书中的贾母贾政王夫人想想,她们就这样容忍凤姐贾琏挥霍家产以中饱私囊,难道是傻瓜?偶一为之还可以放过,长此以往家将不家呀!你们看贾母最精明了,她反而让凤姐偷偷地拿自己体己金银器皿去当银子充家用;贾政连个丫头改名字都一听便知,却对贾琏凤姐王夫人主张为留下小和尚小道士每月花上一百两、并让贾芹从中贪污充耳不闻;尤其是王夫人身为荣府的直接责任人,居然只问凤姐月例银子发了没有,从不关心荣府开支入不敷出,甚至连荣府[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样的大事都漠不关心,任由凤姐等挖墙脚,这就糊涂得过份了。你红疯子只注意凤姐以曹頫老婆为生活原型、王夫人以曹寅遗孀李氏为生活原型,实际上生活中的曹頫老婆虽然贪婪、但并不象书中凤姐这样放肆,生活中的李氏虽然受打击太多而谨守寡妇之道,但也不是愚不可及,平时一些小事可以不闻不问,只要关系到曹家生死存亡,她决不敢掉以轻心的,毕竟曹寅死了,她必须承担曹家主要责任,后来曹荣又死了,她要替幼小的遗腹孙监督过继儿子曹頫顺利交接班啊!会容忍曹頫夫妇挥霍家产、掏空家业吗?想到这些你们该明白作者在这里写凤姐并不等于写曹頫老婆,曹頫老婆在曹寅接驾前后还没有进曹家呢,不可能见到甚至经手这么多象元春省亲这样的大场面的,而且当她进了曹家已是康熙末年,已经进入曹家末世了,根本不可能有成千上万的私家银子供她挥霍。再加上李氏对曹頫不放心、拼命维护遗腹孙利益,也不可能任她挖曹家墙脚的。我说了这么多,转了这么大圈子,是说这里的贾事不是曹家的真事,而是隐寓国家的真事啊!你们只要想到前文有一个回末诗对叫[金紫万千谁治国?钗裙一二可齐家],就能看出其中的奥妙了,石头记看起来是写裙钗、实际上是揭须眉,看起来是写治家、实际上是写治国啊!在这里则明显是借写凤姐揽权纳贿来揭[金紫万千]以权谋私嘛。一个再大的家族也经不起当家人象凤姐这样揽权纳贿的,但皇族则是天下唯一望族,它是以整个国家为家,这天大的家业当然经得起[金紫万千]来揽权纳贿、贪污挥霍了。这么深刻的事体情理是不容许作者形诸笔端的,他当然只好借描凤姐之贪来揭须眉之短了。你们若把目光只局限在曹家这[观园小天地]里,那就看不出石头记这[天地大观园]的事体情理了,若只知在凤姐身上索隐曹頫老婆的败家罪责,就想不到曹寅接驾四次曹家人人发财的情形了,更想不到康熙末年官场上下那些比凤姐更贪更黑的[金紫万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