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呆子:下面还有更不懂事的行止,[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这在当时情况下也不过是说了玩而已,但后果很严重啊!这在你们现代文人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的大族人家是要当调戏清净女儿看的,当然要引起黛玉勃然生怒了。[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如今的评论都认为这是林黛玉故作姿态,其实这是当时千金小姐的本能反应啊。你们只看到现代女孩子如何与男孩子打情骂俏,根本不知道当时的女孩子捍卫自己的人格与尊严有多重要,只要做不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就会被看成[轻狂女子],从而降低自己的身份、影响终身大事啊!这里的黛玉如果想起王夫人当初的叮嘱,就此与宝玉各不相扰就好了,就不至于有后来的悲剧发生了,可惜她经不住宝玉赌咒发誓地陪不是,反而[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这'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是《会真记》里面的一句,黛玉用它来讥笑宝玉,正说明自己对《会真记》也入迷了,所以宝玉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回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如今的评论都把这些当赞美《会真记》是好书看,其实作者是说这些书太容易使青少年入迷、[移了性情]啊!可见你们还是没有理解这段情节的其中味,更可见宝玉黛玉不知不觉中已经着了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之魔了。
接下来有袭人来唤走了宝玉,黛玉不知不觉中一个人[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 于是又聆听了一大段戏曲牡丹亭唱腔,刚读了言情小说,再听了这些相关戏曲,如何叫这十三四岁的少女不心动神摇呢?你们看[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红疯子:你这里摘录黛玉听《牡丹亭》戏文的意思是不是说她为这些戏文所误呀?
石呆子:这里倒不是说她为戏文所误,而是说她听戏文有悟。刚才我们说到宝玉让黛玉读西厢是误了她,但在宝玉读西厢是只误不悟,而黛玉自己读西厢记听牡丹亭却是既有悟也有误,悟得大于误失啊。在宝玉自以为是'多愁多病的身',但在黛玉却从来没做那'倾国倾城的貌',也就是说宝玉着了张生的邪魔,黛玉却没走莺莺的错路,因此只能说宝玉为西厢记等言情小说所误,但黛玉却并没学崔莺莺那样[与宝玉作怪],因此不能说她为西厢所误,但她却确实从西厢记牡丹亭这些悲剧词曲中悟出了美女悲剧的普遍性,得出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慨叹,这就从自己的不幸中悟出了事体情理了,当然悟得大于误失了。因此你们要把宝玉读西厢与黛玉读西厢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这里的黛玉听戏文就是如此,她刚刚在看西厢记小说里有所触动,现在又在听牡丹亭戏文时有所感悟,这就不是象宝玉那样因性生情了,她是从杜丽娘的悲剧中触景生情啊!联想自己也是象剧中人一样薄命,可能将来也要象剧中人一样凄惨死去,怎不悲从中来呢?她将来也确实是"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颓垣"啊!此时虽"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但要不了多久就可能变"奈何天、谁家院",自己更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啊!怎能不"在幽闺自怜"呢?想到这些当然更要如醉如痴了,因为这些词简直就是为黛玉写的呀!她[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你们别以为这是黛玉一个人在为自己伤悲,这也是作者自己在为他见识的诸裙钗悲剧伤感、为普天下过去未来所有的女子感慨啊!林黛玉一个人能[姹紫嫣红开遍]吗?她能等到荣府只剩[断井颓垣]那时候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可以形容大观园里所有好女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包括正、副、又副十二钗,"水流花谢两无情"是天下所有女孩子的普遍感慨啊!作者不光是在替林黛玉一个人创作这些情节,也是替睛雯香菱创作这些情节,是替所有无父母的同龄女孩子伤感啊!
由此可见象西厢记牡丹亭这些言情小说也确实抒发了儿女的真情,确实容易引起女孩子的共鸣,这与男孩子读这些书造成的[滥情误业]不一样,它不会造成女孩子的[滥情],只会造成女孩子的[伤情],因为女孩子与男孩子生理心理都不一样,她们重情、而男孩子重性,所以对男孩子的副作用要大于女孩子。但是这不等于对女孩子没有副作用,过于煽情也不利于女孩子的成长,只有多讲理性才能让女孩子正确认识现实的冷酷、才能正确应对生活中的打击、尽量顺其自然地求生存谋发展嘛,一味地怨天尤人悲天悯人也于事无补啊!
但作者替这些好女儿抒发悲情就不同了,他确实是通过这些悲剧在揭露现实控诉现实并深论现实中蕴涵的事体情理啊!就以黛玉悲剧来说,主要还是残酷的家庭现实造成的。她先是父母双亡,虽有个高贵的外祖母,但又没有活到她成婚那一年,没有庇佑她到底,虽然遇到宝玉这样一个情痴情种,但偏又是个独生子、偏又遭逢荣府传承危机,不能由着他自己的意愿抉择,自己虽然天生丽质、聪明灵俐,偏偏又体弱多病、[奈寿不长!]这些都决定了她不可能象宝玉那样[仗着依恃有些乐事、只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她没有父母依恃、或将失去外祖母依恃、不可能得到宝玉做她丈夫这依恃,当然会觉得前程渺茫而倍感凄伤了。在这种情况下读西厢记听牡丹亭怎么会与无忧无虑的宝玉有同样感受呢?她只对书中女主人公感伤自己的凄惋词曲有共鸣,但对那些浓艳的情事描述就不那么有兴趣了。因此你们千万别把黛玉当莺莺看,她与崔莺莺是有本质区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