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谈宝玉和宝钗“射覆”。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射个‘钗’字,他知道宝钗是戏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言,还要引用旧诗 ‘敲断玉钗红烛冷’来射,这就明显有冷对宝钗的意味了,于是被如今的人们引作宝玉拒绝金玉良缘的证据。实际上你们细想想,生活中的宝钗原型是非常注意谨言慎行的,她会在这种大众场合公开影射宝玉的通灵玉吗?再细想想,生活中的宝玉原型会佩戴通灵玉吗?他连衔玉而诞都不可能,怎么可能佩戴通灵玉、怎么可能让宝钗影射通灵玉呢?这跟前面宝钗坐在宝玉床边听梦中的宝玉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如出一辙,既然没有[衔玉而诞]这回事,那有关[金玉良缘][木石姻缘]的情节当然是作者故意杜撰的了。这样你们就知道生活中的宝钗原型不可能有此影射通灵玉的酒令,生活中的宝玉原型更不可能射个‘钗’字,尤其不可能引用旧诗 ‘敲断玉钗红烛冷’来明确拒绝[金玉良缘],这分明是作者有意杜撰的假情节嘛。作者在这里杜撰此假话假事根本不是为了替宝玉拒绝宝钗抛来的绣球,宝钗此时是不可能抛绣球给宝玉的,无论公开和私下都不可能,因为这不符合宝钗的一贯作风,宝玉也不可能公开让宝钗下不来台,因为事实上他没有拒绝宝钗,这从第五回中的[与可卿难分难解]和第五十八回的“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就可以看出来,再从曹荣与马氏留下了遗腹子的事实,就更可以看出曹荣不可能[敲断玉钗红烛冷]了。但是反过来马氏的守寡也确实实证了[敲断玉钗红烛冷],但是这不是曹荣主观上故意[敲断]的,而是被病魔从客观上无意敲断的,你们不能[错叫人留恨碧桃花]呀。
红疯子:咱知道了,这是作者在暗示宝钗的悲惨结局,不是宝玉在拒绝宝钗抛出的绣球,宝钗是被残酷现实[敲断玉钗]的,不是被宝玉本人[敲断玉钗]的,那么八十回向后宝玉也是象曹荣顺治那样病死的吗?
石呆子:你又拘拘于具体情节了,作者怎么可能把曹荣的事迹原封不动地搬入书中呢?他肯定会根据全书构思再杜撰个[敲断玉钗红烛冷]的假情节的,你们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这假情节是病死还是抄家哉。再说得具体一点,你们根本不必追问宝玉是象甄士隐那样出家的、还是象程高续书写的那样出家的,只要记住他不是因情而绝钗的、而是因现实而断钗的就行了。宝钗离不离开宝玉这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玉离开了钗呀。宝玉这个人的价值在于有玉做依恃,只要失去了玉,宝钗守着个呆石头有什么意思?所以说‘敲断玉钗红烛冷’并不是指宝玉这个人[敲断钗],而是指现实社会的塌天大祸敲断了宝玉和宝钗两个人之间的姻缘、导致他俩[红烛冷]啊,你们不应该照才子佳人言情小说的俗套来错解成[宝玉拒绝与宝钗琴瑟和谐],应该按事体情理推论成现实把通灵玉与金钗一起敲断,这种情况下即使情不断又有何用?他二人即使断了姻缘能怪宝玉无情吗?甄士隐与封氏断了姻缘能怪甄士隐无情吗?曹荣与马氏断了姻缘能怪曹荣无情吗?顺治与皇后断了姻缘能怪顺治无情吗?是现实无情、病魔无情啊。客观现实是公平地把双方都敲断了,并没有偏袒哪一方,并没有只让封氏承受悲剧而放过了甄士隐、只让马氏承受悲剧而放过了曹荣、只让顺治皇后孝庄太后承受悲剧而放过了顺治,归结到宝玉宝钗的金玉良缘,就成了八十回后宝玉与宝钗结婚后还是有一段[琴瑟和谐]的生活的,但不久就[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了,且不论这打击是抄家还是病魔,反正是连玉带钗一块儿敲断的,是客观现实造成的,不是宝玉有意识坑害宝钗的,这一点封氏知道、马氏知道、孝庄太后和顺治皇后知道,宝钗这高人通人哲人还用说吗?只有程高不知道、持言情熟套者不知道、索隐考证者不知道,当然流言家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因此这里的宝钗宝玉二人射覆根本不是生活素材里的实事,而是作者杜撰的假事,是作者借此来暗示这两个人的悲惨结局。这个结局决不是如今人想象的在贾家不败的情况下宝玉抛弃宝钗去当和尚,而是在贾家彻底败落的情况下[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此时是病死还是出家只是形式上的差异,不管怎样他都要撒手人间了,当然也撒手宝钗了。宝钗知道他不是背叛与自己的感情,但毕竟宝玉是解脱了,而宝钗还要在这尘世中孤弱无助地煎熬,这总比有宝玉相伴更凄惨吧,从这一点来讲宝玉对她是深为愧疚的,如果宝玉不[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宝钗的结局不至于凄凉到如此地步嘛,因此宝钗也确实是为宝玉所累。这些事我以后还会讲到,总之你们记住不是宝玉有心背弃宝钗就行了,他俩都是塌天大祸的受害者呀。
回头再看书中的[香菱说:“岑嘉州五言律中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这看上去是香菱与湘云相互间的无心话,实际上却是作者的有心语,只看你们有没有眼力和悟性罢了。‘此乡多宝玉’是作者借来告诉读者这里有很多类似于书中假宝玉的真宝玉,或者干脆是说贾宝玉有很多生活原型,‘宝钗无日不生尘’是说宝钗自与宝玉分离后生活得非常凄凉、她的钗环上天天都落满灰尘。这样作者就巧妙地借香菱之口达到了他自己不好直说的创作目的。
红疯子:你怎么知道这是作者而不是香菱说的呢?
石呆子:你们细想想,香菱知道的这些出处湘云会不知道吗?湘云知道的诗比香菱多得多,正常情况下应该是[香菱说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湘云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香菱道:“‘宝玉’二字并无出处,不过是春联上或有之,诗书纪载并无,算不得。” 湘云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快罚一杯。”香菱无语,只得饮了。]这样才合常识,而作者却把熟读诗篇的湘云写成被刚学诗的香菱问住了,这就是用明摆着的破绽告诉读者要注意其中的蹊跷啊。
以上有关这些酒令的蹊跷之所以没有被你们看出来,就是因为你们把这些情节都当作生活中的真情节,把这些酒令和对话都当作当日生活中的大实话呀。如果你们能看出这些都是作者在作书时故意杜撰的、是当日曹家事中没有的,那么你们就会想到推测作者[无中生有]的创作动机,也就会悟出这些[假作真时]的其中味。若把这些当真事当实话来相信,那是永远也悟不出其中味的。
接下来作者写了[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如今的人都把这当浪漫的事赞赏,而当时的作者却是把这当失态来检讨的,当时的人们也是把这当失态来批评的,这就是时代的差别呀,你们看到这些情节该先用当时的眼光来打量才对,只有在理解了作者的意图和当时读者的看法之后,才可以用现代的眼光来打量它、评论它。可如今的人们却不先用当时的眼光来打量,于是还没有理解当时作者的意图和当时读者的看法,就用现代的眼光来打量它、评论它,这样当然不能解出其中真味了。须知作者首先是写给当时人看的,他虽然能考虑到此书几百年后仍有读者读它,但决想不到几百年后人们的味口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他也不可能迎合二百几十年后的现代味口来写二百几十年前的事,他只能迎合二百几十年前读者的味口呀。就拿这[湘云醉眠]来说,二百几十年前的人们都当作一时失态来批评,作者自然也是用批评的口吻来写的了,可如今的人却当作者是用赞叹的口吻来写浪漫了,这不是误解了作者的意图吗?当时的千金小姐是不允许这样失态的,连湘云自己都[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嫋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如何能当浪漫来称赞?这样你们就知道林之孝家的为什么带几个人进来察看了,她就是怕[这些人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发生类似[湘云醉眠石凳子上]这些失态事件呀。由此可见作者对这些女孩子能尽情吃喝玩乐固然很欣慰,但是他也对纵情任性可能产生的后果有所担心啊。你们看林之孝家的进来巡察不就是想拿她们的错处吗?连探春都不好意思见她们,可见[乐极就容易生悲]呀,作者不是反对这种纵情玩乐,而是考虑到接下来快要写到[生悲]了,才先写这一段[乐极]的,你们只有把这两回当[乐极]来看,才能体会到作者[先扬后抑][欲擒故纵]的创作意图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