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呆子：接下来老嬷嬷交代第二天有人进园子种树，小红就知道是贾芸带的头。此时小红正处于接触宝玉被秋纹碧痕嘲弄后的失意之中，她终于看出自己没有做袭人这样的通房大丫头的可能了，于是打消巴结宝玉的妄想。此时忽听贾芸要来，便把心思转到贾芸身上了。此处作者并没有用什么优美的词语赞扬小红，而是用些略带贬意的词语形容小红，说她[因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于是这些被评论者当成作者讨厌小红向上攀高的明证。其实作者介绍人物都是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并不存心歪曲人物形象，也不故意夸大人物形象。比如对凤姐就是既赞叹其才干也贬斥其贪婪，对宝钗和袭人也并没有掩饰她们的工于心计，对黛玉也是实描其小性子，对宝玉更是好坏两面都毫不遮饰撕破给人看，倒是对贾琏薛蟠也曾描写过其很有人情味的一面，但这些决不代表作者不喜欢宝钗黛玉袭人、反而赞成宝玉贾琏薛蟠的。这里对小红的描述也是一个道理，不代表作者讨厌小红，只说明他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反而证明他喜欢这种真实的形象啊！书中此处说小红[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此处并没象言情小说里说的那样[一见钟情]，而是说小红是在巴结宝玉不上之后才不得不落到实处的，可见[芸芸众生]的爱情并不象言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浪漫，起初完全起因于现实的考虑，恰恰由于这些爱情是基于世俗考虑，反而符合现实并较易落到实处，于是反而少挫折多好合，这是言情小说里的浪漫爱情所不及的。小红正在暗暗盘算，[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这几句写得活灵活现，使人真以为是贾芸来找小红了，其实这只是作者玩的结束本回的噱头，而且不露丝毫马脚，若不看下一回开头，根本想不到这只是蒙太奇艺术手法的熟练运用，可见作者运用古来话本小说的前后回衔接手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天衣无缝的程度了。

红疯子：这样的结尾是有噱头，但也有破绽，这[手帕子]就是小红进宝玉房里的借口嘛，怎么可能被园子外面的贾芸捡到呢？这[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的回目明显是作者胡诌，因为小红若遗帕于宝玉房中，应该是想惹宝玉的相思，而不是惹贾芸的相思，可是小红是决不敢对宝玉[遗帕惹相思]的，里间的丫头们也不容她这样做，宝玉更不可能因小红[遗帕]就[惹相思]。小红既然不可能在外面遗帕，又怎能惹贾芸相思呢？

石呆子：你又呆板了。这里并不是说小红已经[遗帕惹相思]，而是说她打算[遗帕惹相思]。她[睡在床上暗暗盘算]，就是在计划这件事啊，下面的[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正是小红[暗暗盘算]的如意算盘。你们只把它当噱头看，又把它当梦境看，却忘记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小红思虑太苦，进入半睡半醒的梦境，才会做这种梦的。也就是说[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应该理解成小红自己在痴想，如何用[遗帕]的方法惹起贾芸的相思。这里的[遗帕]与刚才的[遗帕]不是一回事，刚才只是借口，这里是在盘算，[惹相思]是指已经惹起[痴女儿]自己的相思，不是指小红想惹起宝玉贾芸的相思。可见这里的结尾并不是作者故意玩的噱头，而是情节自身自然产生的噱头啊。

红疯子：这话不通，既然是情节自身的必然结果，就不能算作者玩的噱头。小红苦苦相思产生的幻觉怎么能算作者的人为创作呢？

石呆子：差矣，小红苦苦相思产生的幻觉作者是怎么知道的？是小红的生活原型亲口告诉作者的吗？还不是作者编出来的细节？只要作者编得合情合理、入情入理、你们看不出是作者编的、却把它当情节自身的必然结果，这就是作者表演魔术的成功！你们看有人把石头记当曹家乾隆二次被抄的大事记、有人再据此把秦可卿的事煞有介事地发挥成曹家收留允仍女儿一大篇文章，这就是走火入魔，就说明作者的魔术表演得太天衣无缝了，以至于他们信以为真、以讹传讹了。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的解释到此为止。这一回不能只简单地从回目中分析内容总结纲要，因为从前的小说回目都讲究对仗工整，作者为追求回目的对仗押韵，就不得不迁就回目的对仗押韵及引人注目。实际上倪二的资助贾芸并不是本回主要内容，小红的遗帕惹相思更只是在末尾才想到的点子，要留待以后情节逐步实施呢，但为了杜撰这回目的需要，作者不得不把这两件不是本回主要内容的事嵌入回目里。这种情况是石头记的常见现象，不止这一回。因此你们以后不能仅根据回目就断定本回内容。

第二十四回主要写的贾芸寻门路过程，写小红的钻营还在其次。贾芸寻贾涟的门路无望，转投凤姐，这不光暴露了凤姐的揽权索贿，更说明了贾琏当家的有名无实啊。若不联想到曹家的曹頫夫妇，是不可能理解其中蹊跷的。曹頫过继到曹寅一房后，李氏面临遗腹孙长成前如何确保寅房地位不被过继儿子[鸠占鹊巢]的大问题，于是把自己的内侄女儿嫁给曹頫为妻，用内侄女儿监督甚至取代侄儿，这是书中凤姐仗着贾母王夫人这靠山与丈夫争权夺利的特殊背景。脱离这个背景看凤姐揽权，就会只看到凤姐的贪婪，看不到贪婪背后的贾族各房争夺，更看不到这些事寓意的曹寅家里人利用南巡接驾贪污受贿的内情，当然就更不能看到康熙末年[金紫万千]贪污揽财的朝廷黑幕了。只有当你们不拘拘于对凤姐的个人评判，从[金紫万千谁治国？钗裙一二可齐家]当中悟出[家国君父，其数其运略无差异]的事体情理来，才算真正解透书中所有这些类似情节的[其中味]啊！

贾芸送礼情节又有前后主次之分，求母舅赊欠冰麝在前、得倪二慷慨借银在后，以揭露舅舅舅母[不是人]为主、描述[醉金刚轻财尚义侠]为次。可如今你们却把醉鬼倪二的[尚义侠]当作主要内容称赞，倒很少提贾芸母舅的绝情寡义了，这不符合作者的原意啊。作者是用[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的泼皮倪二、来反衬贾芸的亲舅舅舅母，不是用贾芸的舅舅舅母烘托倪二。这里的主次一定要分清，因为关系到如何理解作者的意图啊！记得我在前面早就说过，作者从来不是为歌颂诸裙钗而歌颂诸裙钗，他是为揭众须眉之短而叹诸裙钗之悲，看上去是替诸裙钗昭传为主，实际上是以揭众须眉之短为主，看上去是用众须眉之粗俗来烘托诸裙钗之雅丽，实际上是用诸裙钗之悲凄来反衬众须眉之残忍，作者写石头记检讨自己不肖是假，借此揭众须眉之短才是真啊！这种思维模式同样也适用于第二十四回情节，贾芸之所以想到送冰片麝香给凤姐作礼物，不仅是因为正当节令，而且因为母舅卜世仁就是开的香料铺啊！作为香料铺掌柜，卜世仁别说替外甥赊欠几两冰片麝香，就是送些冰片麝香给亲外甥也不值什么，贾芸就是想到这一点才向舅舅开口的。可这舅舅舅母简直[不是人]，不但找借口不借，甚至还数落外甥一顿，末了连让外甥留下来吃顿面都不肯，实在太绝情寡义了。相反倪二本来就是绝情寡义之人，而且有很多恶名在外，与贾芸也没有深交，根本用不着出手帮助贾芸，但是他听了贾芸说这番舅舅不帮忙反而讥落外甥的故事后也忍不住了，他是恨卜世仁[不是人]才出手相助的，说到底是替贾芸受卜世仁的气抱不平啊！你们看作者把倪二的根底交代得[不是人]，但这[不是人]的泼皮也比卜世仁象人，可见这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的卜世仁是如何彻头彻尾[不是人]了。你们看了这些一定要体会到作者本人对这些[不是人]的人的憎恨之意，不能只当作贾芸抱怨他舅舅舅母看，要当作作者憎恨他那些[不是人]的亲戚看啊！在理解了作者这些意图之后再回头看作者描写的倪二借银的情节就知道了，他根本没打算主要描绘倪二是个[义侠]，而是把他的[轻财]行为当作反衬来痛骂卜世仁，做亲舅舅的居然不如一个泼皮，这能不叫广大读者看得义愤填膺吗？其实这就是作者想达到的艺术效果啊！

红疯子：你这话让咱顿时开窍，咱就觉得奇怪，从书中交代来看，倪二根本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是作者却称他为[金刚][义侠]，这也太[言过其实]了吧。原来作者是借他来反衬卜世仁。是啊，连这等看起来不能算东西的人都觉得卜世仁不是个东西，那卜世仁还能算个人吗？岂不更不是东西了吗？这作者骂人也真够狠的，把卜世仁这些人骂得连泼皮无赖都不如，看样子当年他确实吃够这些人的苦头了。由此又想到咱在[疯谈鬼话词]中总结出来的红楼梦创作规律，作者总是在把两种截然相反的艺术形象互相对比映衬时，不是用后者烘托前者，而是用前者反衬后者！何为主何为次？诗的重心孰前者孰后者不是很清楚了吗？这是为揭示后者的丑剧、为深化主题服务的啊！

石呆子：唉！世人要都象你红疯子这样想，这石头记的[其中味]早就解出来了。不光这倪二是作者用来反衬卜世仁的，连贾芸小红也是作者用来深化主题的，整个书中所有形象都是为创作主题服务的嘛。否则作者为什么要实事求是地描写贾芸小红甚至宝钗袭人的缺点呢？就因为作者根本没打算把她们树为完美的艺术典型，他只是[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是借她们[皆出于我之上的言谈行止]来揭众须眉之短、阐[何事须眉不及裙钗]的创作主题啊！这里倒要顺便交代一句，贾芸小红的爱情故事虽不浪漫却很现实，虽然世侩却行得通。在[芸芸众生]里象这样现实的爱情故事太多了，它比起宝玉黛玉爱情故事来是缺少高尚的感情，但不乏现实的实惠啊！爱情的根本目的是延续后代、有利双方，只有象贾芸小红这样实实在在的爱情才有利于男女双方、有利于延续后代，而象宝玉黛玉这样浪漫的爱情其实给双方徒增烦恼，更不利于延续后代，只是给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作者增加些创作素材、给流言家索隐宫闱秘事提供些刻舟的记号罢了，倒是无数与贾芸小红类似的芸芸众生的爱情故事，才生育繁衍出更多的芸芸众生，由此你们该想到浪漫的爱情意味着悲剧、实实在在的爱情才有利于生存发展。若用[为了孩子]当作标准来评价宝黛爱情与芸红爱情谁更实惠，芸芸众生当然宁重现实不敢浪漫了，只有文人才会赞叹浪漫蔑视实惠，可是石头记作者是沦落到芸芸众生里的文人，他吃够了浪漫的苦头，怎么可能与言情小说作者想到一块儿呢？当然就更不赞成流言家的[行为艺术]论了。当你们的立场从浪漫的文人理想转到实在的芸芸众生上来，就能理解作者创作芸红爱情故事的用意了，尽管作者并不赞成芸红爱情、依然感慨宝黛爱情，但他肯定佩服芸红适应现实的本领、检讨自己不适应现实的幼稚行为的。第二十四回就解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