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捡大观园的结果,问题出在大房这边、迎春的大丫头、王家的外甥女司棋身上,二房一伙乘机反击,当场奚落王家的,接着周瑞家的未回明大房这边,就撵逐了司棋,这些叫大房对二房恼羞成怒,联系贾母平日宠爱宝玉凤姐,后又赏识探春,鸳鸯用贾母的体已给凤姐借当等等,更加上讨妾未成的恼恨,使他们对二房的妒恨、对贾母的不满达到高潮!贾赦终于亲自出马,在中秋家宴上当众借说笑话暗讽贾母偏心!后又借评贾环诗发挥道:[往后就这么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实际上是攻击贾政在贾母面前炫耀宝玉环兰的诗才是想借此谋夺贾族、荣府的世袭地位!贾政早就听出其中的话音,遂不卑不亢地回击道:[不过他胡诌如此,哪里就论到后事了?]这种弟兄间争夺家族世袭权斗争的白热化,令年迈的贾母非常伤感。她把贾赦说偏心的笑话讲给王夫人和众女眷听,后来又在对月闻笛的悲凄声中潸然泪下!作者此处着力刻划这一场景是极有深意的,因为高踞于贾族众男女之上的[老祖宗]已是[老健春寒秋后热]!她身后贾族世袭地位的归属是关系到各房切身利害的大问题!现在出现抄捡大观园这场内部争夺丑闹剧,出现儿女们当众讽刺她偏心、并当堂互相攻讦的[兄弟阋于墙]的丑态,难道还不令她心惊肉跳吗?难道还不是一旦她撒手西归,儿女们必互相大打出手、争夺家族继承权的前兆吗?难道还不是贾府将衰的前兆吗?是啊,连祠堂里的祖宗前辈魂魄都长长叹息啦!离[忽喇喇大厦倾]还远吗?
抄检的最后结局是:晴雯芳官司棋入画四儿等被逐,接着是晴雯冤死,迎春被贬嫁孙绍祖,[一则因庶出受大房内邢夫人排挤,二则贾赦因其房中出丑事给大房丢脸而迁怒于迎春,三则贾赦使了孙家银子用女儿顶账]宝钗也搬出大观园,芳官等出家,再后来迎春被虐而死,香菱被夏金桂折磨得病入膏肓,湘云黛玉则发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丧音,宝玉也因这些羞辱惊恐感伤酿成一病。这么多悲剧实际上都是抄检丑剧的牺牲品,晴雯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典型,是大观园中的林四娘!
在这场丑闹剧中,以晴雯为首的诸裙钗是倍受摧残而坚贞不屈,荣府众男女则互相大打出手丑态毕露。作者在描写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象并将其互相对比映衬时,明显象鬼话词中的思维模式那样,不是用后者烘托前者,而是用前者反衬后者、谴责后者,作者的重心同样是放在揭斥后者上的,读者若借鉴鬼话词模式问一个[何事荣府众男女,不及闺中弱晴雯],并由此认识危机四伏的荣国府,那对理解晴雯等悲剧的根源,对认识抄检丑剧的实质,尤其是对以后认识衰落中的贾族有了一个较好的铺垫。这些在当时的宝玉是不容易想到的,他只能局限在芙蓉诔这样的思想高度上发发伤悼词,而作者却希望读者在这里能打破框框悟到更深层次,故将精心杜撰的鬼话词安插于此,以启迪读者循此鬼话思路认识睛雯悲剧与抄检丑剧的内在联系,这就是鬼话词在此出现的直接原因。
鬼话词的作用并不仅此而已,这只是小前奏,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开到金陵十二正钗及副钗又副钗所有悲剧,把思路拓展到贾族整个衰亡丑剧,就会看到,鬼话词对认识[金陵十二钗]全书都有极重要的启迪作用。只要我们循此鬼话词思维模式向睛雯等以外的所有诸裙钗悲剧延伸下去,它就能启迪我们认识这所有悲剧与贾族衰亡丑剧的内在联系,启迪我们通过问一个[何事贾族众须眉,不及闺中诸裙钗?]进而认清贾族覆亡根源,认清红楼梦主旨,认清作者创作全书的意图!贾族衰亡在全书前八十回仅写了衰落前的繁华和衰落的初级阶段,即以抄检丑剧为高潮的内部矛盾激化、内部危机深化阶段,此时的贾族内部可说是[一局输赢料不真,香消茶尽尚逡巡。]合族上下人等之间、各房之间、各房内嫡庶之间、甚至弟兄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各管事婆之间莫不是虎视耽耽,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一旦遭到大的外部打击或变故,势必会出现更大的丑剧,产生更多更惨的悲剧,甚至瞬息间[忽喇喇大厦倾][树倒猢狲散]!据伏笔和脂批,这[外患]就是紧随元春悲剧之后而来的[抄家没产]!我们虽无法了解八十回后当此外患临头时贾族巨变的具体情节,但可以从贾族众须眉的丑恶本质,从前八十回形成的种种矛盾危机,从已有的伏笔交代和脂批的透露,特别是从事体情理来推断:当此大难临头,大房与二房会团结一致共渡危难吗?贾赦珍琏环蓉蟠等一干须眉浊物会恶者悔过吗?凤姐贾琏会夫妻恩爱患难与共吗?贾环对宝玉会情同手足互帮互助吗?王家的周瑞家的来旺家的这一帮奴才会成为勇于救主的包勇式的真家仆吗?赵姨娘等小老婆会恶有恶报良心发现吗?......恰恰相反,他们只会出于自身利害变本加利地大打出手,[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残杀自张罗]!他们或卖主求荣投靠新主子,或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乘机报往日之宿怨,或王八脖子一缩、[保身][垂首]自寻门路推个干净,或如[风俗][不是人]那样说风凉话、甚至半哄半赚地乘机捞一把,......诸如此类雪上加霜的种种丑行,与抄家这外患一起交发迸作,造成一系列更惊心动魄的悲剧。仅据脂批和伏笔交代就有:凤姐此时[壮士反被恶犬欺],被贾琏休弃至沦落狱神庙;巧姐被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王仁贾蓉卖到烟花巷为妓;宝玉不但与凤姐同沦狱神庙,而且比甄士隐下场还要惨,甚至沦为乞丐;妙玉也因失去贾家庇护最终沦落风尘等等。特别是宝玉,不但承受了抄家的直接打击,而且经历了比甄士隐还要惨百倍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最后沦为更夫乞丐!若大的贾族终于在这场大变故中子孙流散彻底败落了!这些一方面固然是抄家这外部打击的结果,但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贾族内部矛盾危机在外患引发下全面爆发的结果呢?何尝不是贾族众须眉大难临头各自保身垂首甚至自杀自灭的结果呢?
正如周汝昌推论:[在曹雪芹布下的形势中,有一个线路非常明显,贾府巨变之由,是内变外祟交发并作...破败之后,其惨无比,那个惨是令读者可骇可愕全出意想的惨!]更如探春早就预言的:[可知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俗语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内部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从这一层意义上分析,贾族衰亡也如鬼话词中的青州失守有共通之处,也是[外患虽足惧,内忧更可悲]啊!贾族诸裙钗悲剧正是这一整个败落过程的产物。按书中叙述,抄检大观园前,贾族众须眉的腐朽堕落自杀自灭,已造成茜雪、秦可卿、金钏、尤二姐尤三姐、五儿等若干悲剧,一场抄检丑剧又直接造成晴雯芳官四儿司棋入画等悲剧,间接造成迎春悲剧,续而还会促成探春黛玉悲剧,加上薛家香菱史家湘云悲剧,元春本就是贾族巴结皇权的牺牲品,最终必成扬贵妃式的悲剧,惜春是戡破三个姐姐的悲剧才出家的,她出家本身就是悲剧,不出家则下场更惨,宝玉凤姐宝钗巧姐妙玉等则是在抄家丑剧中惨遭厄运的,李纨守寡本已悲剧,若晚年丧子就悲剧得更彻底了,袭人遭谴嫁本身已是悲剧,只是恰巧因祸得福而已,若不早离开宝玉,下场会更惨!...这么多悲剧虽各有特色不同,但都是贾族衰亡过程中的牺牲品。纵观所有诸裙钗悲剧,无论她们是如宝钗那样安分随时、如探春那样精明能干、如凤姐那样泼辣奸狠、如元春那样位高宠重,还是如黛玉那样孤傲自许、如迎春那样逆来顺受、如惜春那样遁入空门、如湘云那样英豪阔朗、如李纨那样谨守礼教、如秦可卿那样温柔可亲、如巧姐那样巧遇恩人、...她们都逃不脱贾族覆亡带给她们的悲剧命运,至多不过给各自的悲剧添上不同的色彩而已!如果我们不是仅就各个悲剧的特殊性分别作些类似环兰诗芙蓉诔那样的颂圣诗伤悼词,而是从这所有的悲剧的普遍性入手,从这些悲剧与贾族众须眉丑剧的因果关系入手,用鬼话词思维模式深悟这些悲剧,我们不是如同悟林四娘悲剧一样,得出[哀哉诸裙钗,受尽贾族累]的一致结论吗?
同样值得深思的是:作者不但在前八十回对以晴雯为首的诸裙钗作了种种[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描写和赞叹,而且在八十回后也大篇幅地对诸裙钗截然相反于贾族众须眉丑行的义举、壮举、感人肺腑之举、催人泪下之举作了描写和赞叹,仅据脂批伏笔就有:红玉茜雪狱神庙慰宝玉凤姐、刘姥姥忍耻救巧姐、花袭人供奉宝卿有始有终等等。需知此时的宝玉凤姐已经从权力顶峰被打入社会最低层了,他俩已被贾族须眉浊物们践踏得穷困潦倒、人人见而唾之了!此时被他俩当日有权时唾弃的茜雪红玉芸儿刘姥姥花袭人等伟大裙钗却毫不计前嫌地看望、资助已经落魄的他俩,这是何等感人之义举啊!这些与众须眉丑行形成了如此天壤之别的对比、反衬,宝玉在感慨诸裙钗之伟大的同时,只会更激起他对众须眉丑行的憎恨、蔑视!只会更激起他要替诸裙钗作正传的强烈创作冲动!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替这些伟大裙钗作传决不是象环兰诗芙蓉诔那样为赞叹而赞叹,而是象鬼话词中赞叹林四娘那样,是为揭露贾族众须眉、为斥责贾族须眉的丑行而作的大大的反衬!当此宝玉凤姐们沦落时,众须眉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茜雪红玉刘姥姥花袭人反不计前嫌、雪中送炭!在这时若再象读鬼话词那样,追究一个[何事贾族众须眉,不及闺中诸裙钗?]那对理解[金陵十二钗]全书的创作主旨、创作意图是何等重要啊!理解了鬼话词才能真正理解红楼梦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