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余下是写平儿的文字，暂且等叙平儿时再说，只是末尾的对子有一脂批要说说，[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庚辰双行夹批：二语包尽古今万世裙衩。】]这条批语就体现出作者批者借一叶以知秋的深远用心啊。如今的评红者都是盲人摸象，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见到袭人只知道寻找宝玉生活原型身边的拨乱小人，见到平儿只知道谴责凤姐样的妒悍妇，不但想不到指责宝玉贾琏的不惜花，而且想不到这两个艺术典型代表古今万世裙衩，这样一来读《金陵十二钗》就成了找寻南京十二个上等女儿、十二个中等女儿、十二个下等女儿的考证游戏了，还谈什么[取其事体情理]呢?当然更别指望深论到朝纲了，于是只剩了说句现成话[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了，那作者批者当然只好回敬一句[修已知道你，你却既不知修又不知羞]了。

这条批语还可以理解出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对应[骂死宝玉贾琏]的【二语骂尽古今历代须眉。】[一阴一阳之谓道]，《石头记》的阳道是【褒尽古今万世裙衩。】阴道就是【骂尽古今历代须眉。】只是前者明摆着、后者隐藏着而已。如果从家国君父的角度看，更可以看出深一层的意思，那就是对应[写出家庭辛酸]的[隐入皇国丑恶]，对应[诉出奴才冤屈]的[暗指帝主无情]，这样的[一阴一阳之谓道]如果悟不出来，那就说明自己不通灵，或者说解不出其中味，也说明批者枉批了。

下面有关袭人的文章要到第二十八回的[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但此回并无有关袭人的脂批，就不谈了。再看第三十四回的袭人与王夫人有关宝玉挨打的对话：

[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蒙侧批：袭卿之心，所谓良人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能不痛哭流泣以成此语？】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蒙侧批：变转之句，勉强之言，真体贴，尽溺爱之心。】”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蒙侧批：打进一层。非有前项，如许讲究这一层，即为唐突了。】]

[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蒙侧批：远忧近虑，言言字字真是可人。】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

[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便後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蒙侧批：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静听。看官自省，且可阔略戒之。】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

这些话我前面已经呆解过了，这几条批语还没有解，这里顺便说一下。【袭卿之心，所谓良人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能不痛哭流泣以成此语？】这是剖析的袭卿之心得不到宝玉的珍惜呀，一个女孩子就指望心爱的男人能托付终身，这才全身心以付的，孰不料托付成空，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令女儿悲伤的吗？批者的用意又更进了一层，他是说宝玉日后得袭卿供奉时痛哭流泣啊，他能不为自己的不识人之高下而后悔吗? 袭人的以德报怨让他无地自容啊！从这条批语可以看出批者与作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感受，这即使不能说明此批者就是作者本人，起码也能说明一芹一脂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的亲密关系。【蒙侧批：打进一层。非有前项，如许讲究这一层，即为唐突了。】这一条批语不但讲出了袭人作为贴身丫环的尴尬处境和担心，而且讲出了曹家作为康熙包衣亲信的尴尬处境和担心，他们也怕雍正疑心啊，后来雍正果然疑心曹家了，曹家当然[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大家想想，这里的袭人即便引起王夫人的疑心，至于[连葬身之地都没了]吗？再退一步讲，她已经引起宝玉的疑心了，也不至于[连葬身之地都没了]啊，至多不过是被宝玉撵走而己，甚至还侥幸[运命两济]了呢。我说这些话又要被你们说成[事事处处非要上纲上线，明显牵强附会]了，你们也不想想，曹家真有与这些文字一模一样的生活素材吗？即便真有，值得作者一成不变地搬入书中吗？即使录入书中，本意定是为生父或自己愧悔吗？这些与其说是为生父道歉，不如说是出祖母和生父的丑嘛，怎么能昭告天下和后人呢?我这些还不包括情节与曹家家史的不吻合之处，比如如果曹荣是这件事的男主角，那女主角就比作者长整整一辈了，有必要去供奉一个晚辈吗?如果曹荣遗腹子是这件事的男主角，是不是有条件撵自己的贴身丫环，因为在抄家前曹家人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曹荣遗腹子再有如李纨那样的严母约束，能任性地撵贴身丫环吗?还有我前面说的那女主角在抄家前被撵就该生活在南京周边，不可能到北京来供奉遣返回原籍的被抄家罪属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足以说明这袭人的情节不可能是曹家事原封不动的照抄。这样一来就该象晴雯角色一样追究其深层意蕴了，不如此就不叫[欲解其中味]啦。

现在再打进一层，就成了[若被主子错会我的意思，就连葬身之地都没了。]或者说[若被主子以为我有二心，就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这在一个贴身丫环来讲也还算说得不过分，作为还没有正式立为姨娘的丫环来讲，跟主子讲这些话有两重危险，一重是被老主子错以为她想当姨娘，一重是被小主子错以为她在出卖小主子讨好老主子，总之她是[一味忠心侍主]，才敢进此忠言的，若被主子当谗言，她就真的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这也是深知自己奴婢身份危险处境的由衷之言啊。后来她果然遭小主人猜忌了，可见她是深知其中利害的，只是[一味忠心侍主]，不得不进忠言啊。这些话若不深论到皇家，顶多只能算这个女孩子心思缜密，但深论到皇家就意蕴深远了。大家想想，曹家的曹荣和曹荣遗腹子都是独根孤种，在继承家业上没有特别的竞争者，有必要这么重视[声名品行]吗?即便[绣春囊]一事真发生在他或他的丫环身上，被抄出来会危及他的接班人地位吗?显然是不可能的。但皇家的宝亲王就不同了，太子允仍就因为发生了类似贾敬暨贾珍爬灰的丑闻，而且被康熙当面撞见，这才被康熙废了接班人地位的，如果宝亲王也发生象[绣春囊]这样的丑闻，而且被康熙的众皇子抓住证据鼓噪起来，那康熙就不看好这个皇孙了，当然也就不肯把皇位传给弘历的父亲雍亲王了，这应该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啊。基于这样的想象，作者才创作出这里的袭人向王夫人进忠言的情节，才创作出从误拾绣春囊到抄检大观园再到逐晴雯这一系列的情节的，这是明显附会皇家的争储闹剧啊。你们若不信，再体会一下王夫人与袭人的对话，[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这话放在曹家就不大合适，曹家的李氏只需关心曹荣和曹荣遗腹子的健康和安全就行了，不必太重视其声名体面，因为曹荣和曹荣遗腹子的声名体面即使出了问题也不影响其接班人地位，但放在皇四子家就合适了，只要雍亲王父子两个的声名体面出了问题，他们家就完了，那弘历的贴身丫环即使粉身碎骨也无法弥补啊！难怪要说：“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一个贴身丫环有这样的心胸，想的这样周全，在谁都佩服之至，更何况雍亲王正处于争储的关键时刻呢。讲到这里再回味第七十七回的描述：[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庚辰双行夹批：暗伏一段。更觉烟迷雾罩之中更有无限溪山矣。】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再加上前面王夫人说的：“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这些话放在曹家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再打进一层就大有深意了，这[打进一层]还引不起你们兴趣吗？

还有[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放在曹家就是[杞人忧天]，放在皇家就【远忧近虑，言言字字真是可人。】到了[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便後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 就更触目惊心了，配上【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静听。看官自省，且可阔略戒之。】的批语，更能够体现出袭人的心胸啊，你们若不深论到皇家，拘拘于曹家，怎么能体会出其中妙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