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再强调,李纨悲剧只有在贾兰做了高官后又突然遭人祸暴死、而且没留下任何遗脉,这才符合作者要创作彻底悲剧的基本原素,如果是贾兰高中后李纨病死、或者是贾兰高中后自己病死,都不符合作者要创作彻底悲剧的基本原素,也就是说偶然天灾造成的悲剧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只有必然的人祸造成的悲剧才是能阐释事体情理的真正悲剧呀。你们看曹荣就是做了织造、娶了妻、孕了子之后病死的,这对于李氏来说不能算彻底的悲剧,因为生病是无法预料、无法抱怨的天灾,更何况曹家靠山未倒、一息尚存,对于寡妇来讲,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们就会作百倍努力,这只能说是沉重的打击,她们扛得住的,不能算彻底的悲剧;顺治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病死的,这对于孝庄太后来讲更不能算悲剧,因为还有两三个孙子可以继承皇位,她何必抱怨不可抗拒的天灾呢?可见这些打击没有给女人造成灭顶之祸,她们承受得住的,不能算彻底的悲剧,更说明不了任何有意义的事体情理。如果是儿孙发迹后寡妇自己病死,她们也会死得心安理得,自己的愿望实现了,[待到山花烂漫]时了,她们为什么不[在丛中笑]而[在丛中哭]呢?这显然是文人无法理解的母性献身精神在支撑着她们,看到自己的艰辛努力有了好结果,她们是打心里乐开怀啊,何悲之有?如果连这一点寡妇心理都不理解,那就不配读《金陵十二钗》这部专门为女性、为寡妇昭传的情理小说,因为他一点也没有[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当然不可能[自色悟空]了。
其实曹家李氏的儿子虽然是病死的、遗腹孙虽然没有做了高官后又遭人祸暴死,但曹家被抄家这人祸等于是要了她遗腹孙的命啊,整个曹家都完了,遗腹孙即使还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不跟绝了曹家的后代同等意义吗?如果当初曹荣病死时没留下遗脉也就算了,偏偏又留下作者这个遗腹子,李氏把这遗腹子当曹家唯一的希望战战兢兢抚养大,本指望他能做高官、李氏马氏能再度扬眉吐气的,谁知康熙死、雍正继、曹家被抄,这遗腹子就被争储大祸拖下深渊、从如宝似玉跌落成垫脚石,永无出人头地之日,李氏怎不彻底死心呢?如果被抄回京后再[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就是可想而知的事了。这样你们就知道李纨的生活原型主要是曹家李氏,只是已经过作者的人为改编,已经看不出曹家李氏的原来痕迹罢了。这也由于作者写她是贾珠的遗孀,人们都把她当曹荣遗孀马氏看,才形成这个熟套的,再说书中有关李纨的描写也清晰可见年轻寡妇曹家马氏的身影,这种说法似乎也能与曹家事对起榫来,大家就更想不到李氏了,其实曹家马氏根本没有[带珠冠,披凤袄]的机会,因为她的儿子暨曹荣遗腹子从来没有[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过,只有李氏的儿子曹荣做了高官后被[无常]夺去[性命],当然是李氏更合适这些形容了,再说曹家被抄家时李氏还在世,她就应该在回原籍后[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就应该不久就病死,而马氏当时还年轻,不至于回京后就死的,因此这[昏惨惨黄泉路近。]还轮不到她呢,只有李氏一生经历过多少大悲大喜,才称得上[枉与他人作笑谈]啊。
红疯子:你这话咱不赞成,照你这样说这些判词仙曲该对应王夫人才是,可 [如冰水好空相妒]分明在寓[雪]字,[镜里恩情]也分明指[镜中花],这里面都有马氏艺术形象[薛宝钗]的痕迹,怎么能与王夫人的生活原型李氏挂钩呢?
石呆子:你又拘拘于具体人氏了,我不过叫你们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并没有肯定说李纨全是以李氏为生活原型,更没有把王夫人与李纨混为一谈,是你自己搞不清贾家王夫人与曹家李氏的区别,才误解我的话的。说实话,李纨形象就是假的,曹家根本没有一模一样的生活原型,正因为作者要为祖母和母亲避讳,正因为他要创作一个寡妇的极端典型,这才把李氏和马氏两代寡妇的守寡悲剧揉合到李纨这一个艺术形象身上的,而且还有些夸张,你们非要把李纨当李氏或马氏来考证,当然会越考越糊涂了。其实当时不光是曹家一门孤寡遭殃,各受连累家族都不但有湘云那样的新寡妇产生,更有好多老寡妇遭殃,她们守着个独子独孙苦苦熬撑本来就不容易,如今抄家大祸又把她们唯一的希望断绝了,这不是存心不让她们活吗?再扩大到不是独子、有丈夫的贵夫人也是如此,她们就指望儿孙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光宗耀祖了,忽然一场[葫芦大火][ 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把她家抄得精光,弄得她儿或孙[展眼乞丐人皆谤]、[致使锁枷杠],甚至让她去[黄土陇头送白骨],这种塌天人祸是一个[暮年之妇人]承受得了的吗?如果追溯到普天之下过去未来所有的女子悲剧就更发人深省了,她们一辈子含辛茹苦担惊受怕都是为的后代呀,这时有共颛大祸用[晚年丧子、彻底绝后]来惩罚她们,不比直接杀了她们自己更难承受吗?需知母性的伟大就在于牺牲自己保护孩子,而迫害中老年女人特别是寡妇的最残酷手法就是要她们看着儿孙被折磨死、就是非要弄得她们断子绝孙冲家败业,这是天下最残忍的迫害手段呀,你们还不为这些天底下最可怜的女性鸣冤叫屈吗?从我这些分析中就可以看出,作者并没有拘拘于曹家李氏马氏一门两代寡妇的个人悲剧,他是创作出一个最典型的寡妇范例来为天下寡妇昭传,也是替自己的祖母和母亲控诉这世道的大不公啊!
如今有人把李纨悲剧当控诉封建礼教的范例来看,似乎女人就不该守贞守节守子,守贞守节守子就是盲目遵守封建礼教,似乎儿孙出息后寡母病死不是善终而是悲终,似乎老年丧子不在女性悲剧之列,更不用说因为共颛人祸造成的断子绝孙了,这些人不但不了解女性,而且根本不同情女性,只知拿女性悲剧来当批判封建礼教的范例,实在理解不了《金陵十二钗》的其中味。女人守贞守节守子是确保遗传纯正的需要、确保儿女血统一致的需要、确保儿孙顺利接代的需要,这在雌性动物身上就开始体现出来了,在人类进化早期就逐步具备了这些特性了,到了父系社会更成了女性生存的基本标准,封建社会只是把它理论化条文化而已,根本不能算是这个社会的独创。试想如果女人都不守贞守节守子的话,人类还能顺利繁衍吗?后代还能顺利成长吗?这个社会只怕还停止在原始社会阶段呢,根本轮不到封建文人建立那么多封建礼教,女人们不为了孩子也没必要遵守这些封建礼教,所以用死守封建礼教来解释李纨悲剧等于是嘲笑她这女娲,似乎她不守礼教就不会遭悲剧了,这说得过去吗?几千年来居然没有人理解寡妇们的心酸,她们是女人中最悲苦的女人啊,不了解她们的悲剧成因、不理解她们的女娲精神,就谈不上真正为女性昭传。
至于李纨悲剧的具体情节,作者就用不着在八十回后详细交代了,因为曹家的李氏马氏悲剧他不便写,皇家的类似悲剧用不着写,书中甄家的甄李纨不完全符合这判词仙曲,贾家的李纨又不需要[兰桂齐芳]了,因为贾朝政王已经[拥正]了,宝钗只等稳做宝二奶奶了,宝玉有六十年锦衣纨裤饫甘餍肥的福享,当然不会出家当和尚了,因此不可能出现李纨悲剧。这样你们就知道作者不是为八十回后的李纨个人结局创作此判词仙曲的,他是为天下的寡妇们包括自己的祖母和母亲鸣冤叫屈啊。
红疯子:有道理,咱过去是太拘拘于李氏马氏了,管她李氏马氏,咱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
石呆子:这样才能[通灵]啊。
最后看秦氏,其画和判词是[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仙曲是[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秦氏结局在书中八十回内已有交代了,只是交代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而已,因此看上去不但八十回后面不用再写她,而且这第五回作为全书的结尾也用不着再暗示她的结局,这似乎是作者的多此一举。但由于作者最后是[藏尾于头],把全书的结尾藏在这第五回里了,所以没有读者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倒觉得更正常了。尤其在作者写秦氏带宝玉进自己内室、睡自己床、还引领他入梦乡、在梦中还与自己结婚、后来又与公公爬灰的情况下,读者更怀疑她是专门勾引男人的淫妇了。我在前面已经为她说了不少好话,你红疯子在[疯谈刘心武]时也分析过她这悲剧的意义,只是因为作者在处理秦氏结局时太隐晦了,一般人就这些情节很难看出其中的奥秘,我还是需要作些补解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