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可以解释作者为什么可以在不违反[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的原则下批评宝玉的不肖、王夫人的愚昧易惑了,他根本不是在直言不讳地批评自己生父的不肖、自己祖母的愚昧易惑,宝玉、王夫人的行为与自己生父、自己祖母的行为不搭界,都是作者胡扳乱扯敷演出来的假话,这样作者就用不着背负不孝的罪名了,他只是用假人假事来阐明[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书中诸裙钗?]的事体情理,不是为曹家被抄鸣冤叫屈,也不是专为揭康雍乾的宫闱秘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当然可以坦荡面对文字狱审查了。于是你们读石头记也应该不拘拘于曹家、皇家的真人真事,只取其[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书中诸裙钗?]的事体情理,何愁解不出其中真味呢?
红疯子:怪不得咱总觉得按曹家家谱解释别扭得很呢,原来作者就没有按曹家家谱写。过去咱一会儿把宝玉当曹荣看,一会儿把宝玉当曹荣遗腹子看,怎么看都无法解释周全,弄得自己都失去信心了。如今听了你这呆解才明白,这贾宝玉的生活原型不可能是原本的曹荣,因为作者不应该也没有权利检讨生父的不肖,当然也不应该且没有必要暴露生父的情事、祖母的愚惑、曹家众叔伯辈的短处了,咱们根本用不着考证它姓曹姓皇、是真是假,只取其事体情理就行了。
但是咱还有一点不解,这不是与[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的申明自相矛盾了吗?还怎么叫[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呢?
石呆子:问得好,我就知道必有这一问。其实[亲睹亲闻、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不等于整个家族每人每事的照搬,只是指这些女孩子个人悲剧的并非捏造罢了。作者对书中每个女性悲剧都是[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但不代表这些悲剧都发生在曹家内部、都与周边人和事保持书中描写的这种相互关系,书中这些悲剧不可能都发生在曹家,即使发生在曹家,作者为避讳也必须将周边亲戚关系改得与原来不一样,因此机械教条地理解[亲睹亲闻、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是不妥的。就拿元春悲剧来说,曹家就没有这样的事,但是作者照样可以把杨贵妃悲剧[追踪蹑迹]地写入书中,如果[稍加穿凿],就[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了,作者本来就不是只为曹家女儿昭传、而是为[普天下过去未来所有女子]昭传嘛。其实作者十三岁就被抄家回京了,十三岁之前不可能把书中所有的事情都亲睹亲闻亲历的,十三岁之后的亲睹亲闻仍然可以算是[这半世亲睹亲闻],这样你们就知道作者回北京后亲睹亲闻的非曹家事也被列入书中了,甚至象杨贵妃王昭君这样的从前事也可以算是亲睹亲闻,只是不算亲历呗,如果你们只取其事体情理,不拘拘于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就完全可以说得通。
《姽婳词》是石头记全书中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如果说前五回是石头记的序,那么《姽婳词》就是石头记的跋,只是这个跋是个暗跋,不那么显眼;如果说[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是贾家范围内的点题,那么[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就是上升到皇家高度、[谁家儿女]广度的点题,这对全书太重要了,有了这个点睛之笔,就是没有八十回后的具体情节也无关紧要了,因为创作目的达到了嘛;没有这个点睛之笔,纵然加上后四十回或后二十八回续书这些狗尾也无用,因为这些续书不可能明写[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历代诸裙钗!]这句主旨的嘛,当然还不如用鬼话点拨一下让大家思考了。其实你们只要能看出这《姽婳词》是鬼话、这《石头记》是假话,就能明白作者是想借鬼话假话说[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诸裙钗!]这不能明说的真话了。
还有一点,作者在描述贾政与众幕友们议论宝玉作的《姽婳词》时,前半阕都细加评论,后半阕却只简单地敷衍了句把话,到了最后的关键句时甚至就不予置评了,这决不是当日情景的实录,因为[贾政与众幕友们]就不应该对[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这样的敏感词置之不理,所以作者只好让他们避实就虚了。这种回避敏感话题的写法在石头记里是常见的,
作者每每在需要忌讳的地方就简略地一笔带过了,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反而浓墨重彩,这是当时情况下不得已的事,因此你们不应简单地照实考证石头记,而应灵巧地就虚思考石头记,才能悟出其中真味。你们看宝玉刚作开头时众人如[众星捧月],结尾却用[众人都大赞不止,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就草草收场了,这虽然不合贾政与众幕宾评论宝玉诗的常规,但作者也只好如此虎头蛇尾了,因为他不敢让这些行家评析敏感的下半阕呀。这种套路同样适用于分析石头记的全书结构,石头记作者也是不得已虎头蛇尾呀,因为其下半部太敏感了,经不起文字狱官僚的认真评析,因此作者只能草草收束,以避免当政者的认真追究。象[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诸裙钗!]这样的主旨能通过鬼话隐隐约约地写出来已经不错了,作者根本不敢奢求能畅所欲言,于是石头记的虎头蛇尾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好在作者已经把石头记的主旨间接说出来了,即使不能把八十回后的具体结尾写出来,也没有什么大遗憾了,只好寄望于后人的领悟了。那些续作者连这一中心思想都没有领悟到,就来狗尾续貂,尤其没有看出作者已经开始收尾、没有看出这一回的《姽婳词》和《芙蓉诔》就是这蛇尾、[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就是石头记全书的结论,实在太不通灵了,这种智力根本不够与作者[心有灵犀一点通],当然解不出其中味了。
红疯子:痛快!有你这一番呆解,咱顿时如醍醐灌顶,完全开窍了,原来《红楼梦》就该到此为止,原来作者的目的就是要大家深论一个[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历代诸裙钗!]
石呆子:现在再来看《芙蓉女儿诔》,就知道它不单纯是宝玉作的悼念晴雯的诔文,也是作者作的[我为女儿们长太息]的挽歌了,《姽婳词》仅仅是替女儿们鸣冤的,但他的[长太息]还没有抒发出来呢,还有[馀意]未尽呢,这些女儿们已经或即将[就死]去了,作者还要借《芙蓉女儿诔》、借《金陵十二钗》来痛悼她们一番呢,不这样怎么能抒发自己的哀伤呢?不这样怎么对得起这些可怜可爱的女性呢?不这样怎么甘心就此了结这《金陵十二钗》一书呢?如果说《石头记》就是为普天下女性作的《姽婳词》,那么《金陵十二钗》就是感叹所有裙钗的《芙蓉女儿诔》,《姽婳词》仅仅解决了女儿们为什么遭悲剧的问题,作者还要用《芙蓉诔》解决替女儿们昭传、替女儿们寄托衣思的问题,这样这《红楼梦》一书才能算基本完成。因此你们千万不要把《芙蓉女儿诔》当专诔晴雯的悼词来看,也不要当只诔书中女儿的悼文来读,应该象《姽婳词》联想到[谁家儿女]、深论到历朝朝纲一样,把《芙蓉女儿诔》当为天下女儿[长太息]的挽歌读、当浓缩的《金陵十二钗》一书读才行。
现在再看作者有关《芙蓉女儿诔》的文前注释,就能悟出其中妙味了。[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 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这不过是形容宝玉异于常人的呆想法,倒没有什么奇怪的,但下面的[想了一想,]就不象是个十三四岁男少年的口吻了,这“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就不象单指这《芙蓉诔》的,其实脂批就说石头记全书是[开生面,立新场],而《芙蓉女儿诔》在艺术手法上虽然可以算[开生面,立新场],但是在思想境界上还不能算[开生面,立新场],因此这一句不象是专为《芙蓉诔》说的; [风流奇异,于世无涉]也有可议之处,宝玉与晴雯的关系谈不上[风流奇异],更不能算[于世无涉],如果[于世无涉],晴雯就不可能被逐了,这句话用在石头记全书上还差不多; [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这几句与第一回开头的[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有相通之处,说明这几句不是单纯解释《芙蓉女儿诔》的;[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这与[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有似曾相识之感,更象是作者自己在为自己解释;[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这更明显是作者本人口气了,与前面的[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简直是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而且也有[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的意思。总之这几句话根本不象是宝玉想的,倒明显是与刚才宝玉等三人共做《姽婳词》前的作者自述一个腔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