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写到李纨。[李氏掣出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这看上去完全符合李纨此时的处境,但也暗寓她将来的结局和心态,这就是身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之中还能[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你们想想看,此时的稻香村虽然也是[竹篱茅舍],但毕竟是大观园里的人造景点,还是[锦衣纨绔之时、饮甘餍饱之日]嘛,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只有到了[人生遭受老来贫]的境地也能做到[竹篱茅舍自甘心],那才值得称道嘛。至于这“霜晓寒姿”四字,看上去是对李纨的赞颂,其实是作者对宝钗中晚年的赞颂、对自己亲生母亲马氏的赞颂啊,一枝老梅只有在冰霜里在寒风中才能看出它的英姿,此时的李纨处富贵之中,当然无从见晓她的英姿,但它日的宝钗比甄士隐出家后的封氏还要凄惨,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甘守清贫,这才算真正的 “霜晓寒姿”啊,作者的母亲就是这样一枝老梅。因此作者是怀着极为崇敬的心情撰写这个细节的。至于李纨说“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可以参考第二回的[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来理解。作者就是关心[废与兴]的[旁观冷眼人],而作者的母亲已经进入[不问你们的废与兴]的无欲无为思想境界,对于她来说,曹家的得与失、皇家的兴与废、康熙诸子的正与邪、皇十四子与皇四子的输与赢、众须眉的是与非、诸裙钗的悲与喜已经用不着过问了,她只安安静静地度过她的余生,因为对于她来说这些人都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聊,还用得着关心吗?关心了又能怎么样?
再看湘云,[湘云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我在前面说过了,湘云是书中的特殊人物,正因为到撰书时她的生活原型都在关心这本书,所以作者就无法把她的结局写进[占花名]游戏中,只能用白天的[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来取笑。但是这[只恐夜深花睡去。]也不光暗示此时夜已深了、这些女孩子该去睡了,还寓意红楼梦的夜已深了、大观园的乐事已尽了,群芳们特别是宝玉该小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了,正如第二十五回中所咏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可见作者是借[只恐夜深花睡去]表示对被点花魁们命运的担心啊。
下面是麝月占了[一枝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这就是紧接着[只恐夜深花睡去]的点题,告诉读者花事开到麝月时就算了了。这显然不是指[占花名]这游戏到了麝月就算了了,因为接下来还有香菱、黛玉、袭人要占呢,如今有人根据脂批猜出此书写到麝月时整个的花事就算了了,这还算八九不离十,八十回后宝玉把袭人撵走了,怡红院里就靠麝月操持日常事务了,自然就有与麝月相关的情事描写了。但是这已经是大观园乐事的尾声了,[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了,所以作者用[开到荼縻花事了] 和“在席各饮三杯送春。”来暗示读者[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的有关内容到此为止,接下来就该描写[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了,于是他要读者[各饮三杯送春]。从这里可见作者是在暗示八十回后的情节结构啊,若读者能看到八十回后的全部情节,用得着他这样暗示吗?只有在读者根本看不着八十回后全部情节时,这些暗示才有效,这就表明作者无意写完全本石头记啊。
红疯子:咱赞成这种说法,蒙太奇悬念的艺术效应就在不打破悬念、刻意留下悬念上,红楼梦的悬念效应也在书到八十回为止、没有结尾、保持悬念上,就象这样[神龙见首见身不见尾]好了,比西方的维纳斯还要有魅力,这样才需要咱俩来呆解疯谈嘛,若有结尾就用不着咱俩了。
石呆子:但是这[群芳散]是书中宝玉极不情愿的,他就巴不得花常开、月常圆、盛宴不散,见此当然只好[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了。但是这不代表作者本人的想法,恰好相反,作者根本不同意这想法,这是你们没想到的。。
香菱占的是并蒂花,你们可联想到前面的[并蒂菱]来理解,由于香菱的结局在八十回以内就交代得差不多了,因此作者用不着拟她八十回后的结局,于是用[连理枝头花正开]交代她当前的处境,至于接下来薛蟠另结[夫妻蕙]对[并蒂花]意味着什么,你们是很好理解的,此时是[连理枝头花正开],再下去当然是被夫妻蕙弄得[水涸泥干,莲枯藕败]了。
下面是[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从[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就说明她不及宝钗李纨的境界高,宝钗李纨就不太在意[幸运]二字,她们在意的是[无咎],也就是做到[问心无愧],只要问心无愧,她们就服从命运的按排、不计较那些利害得失,也坦然应对宠辱悲欢,这就是高境界啊。而黛玉此时还幻想时来运转、木石姻缘得成,才盼望抽到好签的。签上这“风露清愁”四字活画出她的境遇和心态, [莫怨东风当自嗟] 作者却不是针对黛玉自己,而是针对读者啊。你们看注云:“牡丹陪饮一杯。”这就是告诉读者[东风]代指牡丹花宝钗。此时的黛玉已经与宝钗形同一人了,她还会抱怨宝钗妨碍了她的木石姻缘吗?作者是用这句诗来提醒读者不要怪宝钗破坏了黛玉的美满姻缘啊。如今的人只知道是金玉良缘妨碍了木石姻缘,于是就把宝钗当[其间拨乱的小人],连赞成金玉良缘的程高续书也让黛玉说出[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的话,似乎宝钗与黛玉就是互不相容的情敌关系,这太庸俗了!作者就是要用[莫怨东风当自嗟]来驳斥这种论调,才设计这个情节的。黛玉明白了这一点才自嗟的,可惜你们到如今都不明白这一点,还埋怨黛玉上了宝钗和薛姨妈的当,真正是[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啊。
再下面是[袭人占了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这里面也有寓意,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袭人被宝玉撵走后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啊,她自己也几乎绝望了,却侥幸得到蒋玉菡的收留,才[桃红又是一年春]的,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春]吗? 实际上[桃红又是一年春]就是说桃花第二年重新开放,也就意味着宝玉弃掉这朵鲜花反而给她带来新的生机啊,当然是[祸兮福所倚]了。至于 “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不过是这种酒令中必有的游戏方法,根本不必当真。我听说如今的人专门在[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上考证来考证去,这有必要吗?
红疯子:你不知道,如今甚至还有人替群芳们排座次的,他们从[晴雯掷五点,数至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下家掷骰,将骰过与黛玉。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这一系列描写中推算出群芳各坐第几座、上下家是谁,还真象回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