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你们还用得着我解释香菱怎么学作咏月诗吗?你们自己去看香菱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好了,还要我解释的人当然更呆头呆脑了。但是宝钗说香菱呆头呆脑决不是嘲笑她的意思,而是同情他的意思,作者写香菱学作诗如痴如醉也不是嘲弄她的意思,而是赞叹她的意思,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还要去追求美好的东西,这多么难能可贵呀。作者决不是嘲笑香菱做不该做的无益的事,而是在嘲讽薛蟠不知道怜惜这么可爱的好女人,倒甘愿被夏金桂那样的恶女人蹂躏,也太不识人之高下了。作者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他是憎恨这世道太不公平了,把这么美丽的一盆嫩荷花放到薛蟠这猪圈里任其踩踏,这就已经令人目不忍睹了,还要再把夏金桂这母野猪轰进去,这不是不给可怜的[真应怜]以任何生路吗?作者在交待香菱的悲惨结局前给她按排这一段美好的时光,让她也展现一下那天真烂漫的一面、聪明灵秀的一面、温和可亲的一面,再把这最美好的东西彻底毁灭掉,这样不是可以收到最大的悲剧效果吗?你们如今都最同情晴雯,以为作者也是最同情晴雯,实际上作者最同情的是香菱啊。晴雯悲剧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使然,不能算最悲惨的悲剧,袭人最后有了个好结局,也不能算最悲惨的悲剧,黛玉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为宝玉作牺牲,也不能算最悲惨的悲剧,宝钗是个通达之人,她对自己的悲惨结局泰然处之,也不能算最悲惨的悲剧,只有香菱才是最可怜的悲剧啊。作者精心描述香菱的悲剧意不仅在为香菱昭传,而且在为薛蟠丑剧作反衬啊。你们只看到围绕贾宝玉发生的金钏儿、晴雯、袭人、黛玉、宝钗等悲剧,却没看到围绕薛蟠发生的香菱悲剧,围绕宝玉发生的悲剧让读者非常同情宝玉的自责,但围绕薛蟠发生的悲剧却让读者更加憎恶薛蟠的丑陋,作者就这样巧妙地用香菱的可怜反衬薛蟠的可恶、用宝玉的不肖揭露薛蟠的短处,这样看来揭薛蟠之短才是主,写香菱之可爱可怜、宝玉之不肖只是宾啊。你们看了香菱的[雅集苦吟诗]不但不该埋怨香菱的学知识,而且应该更痛恨薛蟠的没知识才对,作者就是要用一个半奴半妾女儿的勤奋好学来反衬其男主子的不学无术嘛。
红疯子:想不到香菱悲剧的背后还蕴涵这么多事体情理,倒是书中讲的那些关于如何作诗的知识成了细枝末节了,跟你学解红楼梦真长学问。看样子这第四十八回解得差不多了,你且作个小结吧。
石呆子:经我这一解释,你们该看出这第四十八回的回目就有很明显的对比映衬和讽刺挖苦的意思,谁是滥情人? 薛蟠嘛,谁是慕雅女? 香菱嘛,作者故意把这一浊一清一男一女放在一起对比映衬,就产生强烈的以清贬浊、以女斥男的反效果,这也是贯穿全书的创作手法,你们对这种艺术手法必须认真领会、灵活运用,才能悟出全书的真味。薛蟠称得上[情人]吗?这种人分明是[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只能说他是[滥淫]。可作者偏要用[滥情]冠之,这不仅是讽刺挖苦,而且还暗含[情][淫]相近之意。你们看第五回中有‘滥淫’和‘意淫’这两种概念,这里实际上也提出[滥情] 与[钟情]这两种概念,可见在作者看来是[淫虽一理。意则有别],或者说[情虽一理。意则有别],他认为 ‘滥淫’和‘意淫’ 有相通之处,而[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也就是说[情]与[淫]也是一理,那么薛蟠这[滥淫之人]当然也可以算作[滥情之人]了。可见作者对[情]字并没多少好感,你们是把作者当重情之人误解了,作者是既反对[滥情],也不赞成[钟情]啊,因为对于女性而言,[滥情]有害,[钟情]亦无益,倒不如[无情]的好了。作者在这一回里还详细描述了香菱学诗时的痴心痴情,把这可怜女儿对诗词的痴爱形容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程度,真正是感人肺腑啊。你们注意此处有[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这既是宝钗借香菱劝宝玉,也是作者借宝钗劝宝玉来[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啊!当然这里的[此儿]既指宝玉亦指薛蟠,更包括珍琏环蓉等人,由此可见作者描写[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的真实意图。
详解第四十九回
石呆子:第四十九回的回目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说的是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来到大观园、园内进入[有却有些乐事]高潮的事。由于这些好女孩子的到来,激起了贾母的兴致,她既留这个又留那个,还认了宝琴作干孙女儿,这是大观园女儿国进入盛世的首要条件,没有贾母这娲皇撑天,大观园女儿国是站不长的,更是不可能这么兴盛的,贾母就是这些女孩子包括宝玉的依恃啊。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这些女孩子要想与这无奈的外界隔离开、在园内快乐地生活是需要依恃的。在曹家就是孙太夫人能替这些女孩子撑腰,在皇家就是康熙皇帝能替皇孙皇孙女们和曹家的猢狲们撑天,有这样的依恃,外面的世界再无奈也不怕,园内的天地照样很精彩。反过来说,孙太夫人年事已高,康熙皇帝也没几年过了,这依恃当然不能永远依恃了,失去了依恃,这些女孩子还能象这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样快乐吗?可见这些盛景意味着大观园乐事已进入最后的辉煌了。
本回开头先说的香菱作的诗,香菱耗尽心血才作出这首诗,如今你们却只当她学作诗的习作,这就辜负香菱的苦心了,这首诗实际上就等于香菱的自我咏叹调,是作者替香菱一生悲剧创作的真实写照,甚至可以说是香菱用生命创作出来的啊。请看: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第一句分明是作者对香菱的赞叹,香菱自己是不可能这样写自己的,且不说她没有这么高的文化水平,她也不可能自夸成这样。第二句有暗指她元宵节彻夜未归的意思。第三句形容了她的凄惨经历。第四句则抒发了她心中类似嫦娥的愤懑。总之这就是她一生的诗式写照,完全可以看成是她死后作者为她作的哀悼诗。说句道地的话,作者是集自己舅舅家的悲剧、自己的悲剧、自己爱子的悲剧于香菱悲剧一身,才创作出这么可怜的艺术典型啊,其悲情之切甚至超出书中任何人,你们没有身临作者其境,是理解不了作者对香菱这艺术典型的复杂感情的。
下面作者开始转述大观园内群芳毕聚的盛况[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你们要注意这几家亲戚的相约来贾府都有巧合的成份,尤其是史湘云的入住更觉勉强。我在前面说过,史家的生活原型是杭州织造孙文成家,根本不与曹家李家在一处,那么史湘云艺术典型的生活素材里当然不可能有[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这件事了。脂批就挑明这一点,它说:【史鼐未必左迁,但欲湘云赴社,故作此一折耳,莫被他混过。】从这里可以看出类似情节的人为痕迹,说明作者确实是[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你们若当成真事,就忽略了其中的事体情理了,作者之所以要故意露这些破绽,就是告诉读者这是[湖州]的[贾化],你们要透过这些胡诌的假话看清其中蕴涵的事体情理啊。因此我就不一一说明这些亲戚的来历了,不过是[贾]亲戚罢了,你们又何必考证是曹家哪门子亲戚哉。
其中薛宝琴需专作交代。如今的人们都诧异薛宝琴超出钗黛湘妙的美丽聪颖,都为这薛宝琴没有列入‘金陵十二钗正册’感到不解,尤其不理解作者创作薛宝琴这艺术典型的用意何在,都以为这不过是作者[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的原事照录罢了。实际上我一再提醒大家注意这些情节里的人为痕迹,这[薛宝琴]的艺术形象也有人为痕迹啊。你们看作者在第一回里怎么说的:[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这[真传]值得咀嚼,[真传]不等于[传真],不等于原事原人原封不动的照搬照录,作者是为了[传真理]而不是[传真事真人]。佳人才子等书是[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而《石头记》这情理小说则是[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因此在结构上就决不会与[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雷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