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果然[昏昏],听宝玉如此说,不但不明白宝玉的本意,而且[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这也说明妙玉确有收藏艺术工艺品的爱好。接下来就是妙玉与宝玉之间的对话,我也不消多解,只能说妙玉也是个识捧不识真的[假玉],宝玉这真玉也是与她虚周旋罢了,而妙玉只要对了她口味,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了,所以被流言家和续书人当成对宝玉动了芳心,这实在是误解,且不说宝玉骨子里根本瞧不上妙玉,妙玉也不可能对宝玉动心,这些对话只能说明妙玉也有天真烂漫的另一面,只是遇不到知音不肯暴露本来面目罢了,今日听了宝玉几句顺耳的话,她就容易打开话篓子了,可见其对世事一无所知,与静虚老尼那些人根本不能比,缺乏应对浊世的能力,没有栊翠庵这[安翠笼]子保护,她早就被这浊世吞没了,更何谈救宝玉湘云哉。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这也是写妙玉的孤僻之处啊,在黛玉、宝玉当然觉得妙玉品味高了,但在作者看来是富贵闲人闲得无聊、追求意义不大的情趣啊,[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 [茶品梅花雪]?妙玉宝玉此时仗着有依恃,才可以把闲心用在[茶品梅花雪]上的,这在[农夫心内如汤煮]的作者看来不蒂[公子小姐把扇摇]啊。因此妙玉的炫耀[茶品梅花雪]在黛玉宝玉看来是高品味,在宝钗和作者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在清高文人当文化体现,在农人妇人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实在是什么人吃什么茶啊。如果妙玉宝玉永远享受这清高的文化生活也就罢了,任由农人妇人说去呗,毕竟自己是清高文人,文人当然应该坚持文人的品格了。问题是这二玉不久就会[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了,而且他俩这种[万境归空]不是归于[仙境佛境]的空,是归于失去依恃、一贫如洗、[终陷淖泥]的[两手空空、衣食无着]的空啊,没有最起码的物质条件,别说过不成文人的清高文化生活,就是成仙成佛、做僧做道都做不好。以妙玉为例,早在未进大观园栊翠庵之先她就出家好多年了,为什么找不到一个可以静修的寺庙?因为她[过洁世难容]啊,一个妙龄美女带发修行而无人庇护,社会上那些[皮肤淫滥之蠢物]能放过她吗?还不如猫儿狗儿追逐金丝雀一般、追得金丝雀无处容身?好不容易找到大观园当[安翠笼]子了,一旦贾府被抄,[安翠笼]子必被打破,她这金丝雀又没本事与猫儿狗儿周旋,其下场必定比宝玉这要惨。这些话我前面已经说过了,这里再说一遍是说明她自己根本维持不了清高的优裕的文化生活,不久就要风尘肮脏了,现在炫耀了有什么用?还是[宝钗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黛玉走了出来]。
红疯子:咱这抄本里是[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与你说的不同嘛,还有批语【 该 批:黛是解事人。】呢。
石呆子:这是抄书人抄错了,黛玉不是那种[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的人,只有宝钗才是那种[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黛玉走了出来]的人,这是宝钗成熟含蓄的个性决定的,不是黛玉这与宝玉差不多幼稚的孤僻美少女个性决定的。从这里你们也可以看出[只取其事体情理]的重要性,不同抄本太多、讹错太多、批复评点太多,二百几十年过去了,又没有确凿的史实证据证明其真伪,如何作出正确判断?根据[事体情理]呗!合理就对、不合理就错。因为作者创作时就没有拘拘于朝代年纪地舆邦国曹家真事,[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你们为什么不根据[事体情理]作判断呢?比如前面那条靖批合哪条事体情理?流言家的[妙玉舍身救宝湘]合哪条事体情理?这里的[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与[宝钗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黛玉走了出来]哪个更合事体情理?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能判断得出来,又何用作繁琐的历史考据呢?
宝玉终于暴露出他逄迎妙玉的真实意图了,他对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原来他讨妙玉欢心是有目的的,他是可惜那[成窑五彩小盖钟]啊,白撂在外头,很快就会被园里婆子拿走卖钱的,还不如给刘姥姥带家去呢。这说明贾宝玉继承了贾母王夫人怜老惜贫的传统,不肯轻蔑这些乡间老妪的,总是设法周济她们,这也是宝玉比妙玉可爱的地方,也是日后落魄宝玉能得刘姥姥救济、遭劫妙玉却无人搭救的原因。[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你们看妙玉可恶不可恶? [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可见她极厌恶刘姥姥这些贫婆子,根本不想把那杯子给刘姥姥,只是宝玉的面子却不过去,她才以[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为借口来转弯的,而且要宝玉[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意思是她交给宝玉的,至于宝玉交给刘姥姥她就不管了,反正她是不肯直接给刘姥姥的。作者写这些仅仅是描绘妙玉的洁癖吗?如果作书人是此时的宝玉,当然仅仅是描绘妙玉的洁癖,但作书人是体会过漂母伟大人格的宝玉,是站在穷人和妇人立场上的宝玉,他当然是怀着憎恶的心情描绘妙玉的看不起穷人和妇人了。我这些话决不是废话,而是极重要的大实话,你们为什么看不出作者的意图?就因为你们是站在此时宝玉的角度、而不是站在落魄时宝玉的角度看待这些事。你们为什么体悟不出石头记的其中味,就因为你们是站在清高文人的立场上看石头记,而不是站在穷人和妇人的立场上看石头记啊!这[一把辛酸泪]决不是清高文人之泪,而是穷苦文人为女人的苦难永无尽头洒下的辛酸泪啊!
石呆子:再看宝玉如何回答妙玉的:“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请注意这[授受]二字,古来有[男女授受不清]的礼教,却没有[贫富授受不清]的礼教,妙玉刚才[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就违反[男女授受不清]的礼教,但是妙玉却亳不在意,如今却与一贫穷女性讲起[授受不清]的礼教来了,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这[授受]二字是当日宝玉生活原型说的原话?料想当年十四岁的假宝玉没这么多心眼子,而且当时的宝玉对妙玉不但没有反感、甚至有很多好感,根本想不到用这两个字眼子讥讽她,这必定是作者本人想出的这两个字眼子来反衬妙玉对宝玉与刘姥姥截然相反的两种礼数啊。
红疯子:原来作者前面描写妙玉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是这个意思,咱们如今还当妙玉对宝玉有意思呢,实在是误解了作者的意思了。
石呆子: 宝玉又提议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这正迎合了妙玉嫌众人肮脏气味玷污了她这净地的心理,妙玉当然高兴了,她不心疼那成窑五彩小盖钟,却在心想她心目中这片净土被玷污后如何收拾啊,宝玉能想妙玉之所想、急妙玉之所急,妙玉当然把宝玉视为知音了。其实宝玉却并不欣赏妙玉,这从宝玉说话中明显有虚情假意就能看出来,他对宝钗黛玉是从来不用这心眼子的,妙玉却看不出这一点,后来还送了宝玉不少梅花,还下帖子祝贺宝玉的生日,这些都是她自作多情的幼稚表现啊。从这些细节中可见作者根本不赞成妙玉的为人,作者在全书开头就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哉?]石头记全书都写宝玉不及诸裙钗,但从这里的情形看来,惟独妙玉不及宝玉啊,这违反作者替诸裙钗昭传的创作宗旨吗?不,这正说明作者坚持实事求是的创作原则呀。现在再来看流言家的[妙玉舍身救宝湘]一说就觉出其不合情理了,妙玉如此自私自闭且自稚,会[舍身救宝湘]吗?她连自己都救不了、也没人救她啊,宝玉对妙玉的一厢情愿并无好感,会稀罕妙玉的搭救?这种说法不但荒唐而且不经啊。
妙玉还关照宝玉“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可见她是从不与[小子们授受]的,宝玉当然知道这一点,于是回答[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那杯,递与贾母房中小丫头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一段小闹妙玉也到此为止,不在话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