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呆子:我知道你们不赞成用[可恶]这两个字来形容妙玉,我只是顺着贾母的“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说下去,才沿用这个词的,目的是为了提醒你们注意贾母这句话与刘姥姥醉闹栊翠庵怡红院的关系。这里的[可恶]不是[罪恶]的[恶]、而是[厌恶]的[恶],不过是[不喜欢]的意思,并不是说妙玉是[善人恶人]中的恶人,你们想想,贾母会说宝玉是[恶人]吗?她只是厌恶宝玉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罢了,说宝玉[可恶]也是祖母对爱孙的疼爱口气,不是憎恶的意思。在[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这一点上,妙玉比宝玉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所以完全可以说妙玉[比宝玉更可恶]。你们抓住 [讨厌]这一点、抓住[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这一点,就抓住了妙玉的个性特征,也抓住了妙玉给众人和作者的主要印象啊。你们看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中李纨说的 “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就知道这[可恶]等于[厌恶]等于[可厌]啊,为什么不能说[两玉可厌]呢?你读《石头记》读到如今,最大的失误便是不觉得宝玉[可厌]、还觉得他[可爱]。这在文人都喜欢清高脱俗这一点上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女人和穷人都讨厌清高超俗这一点上就与作者的体会不一样了,作者不光是文人,而且是穷困潦倒的文人,更是完全站在女人立场上的文人,他已经[日为衣食所累]、失去[清高脱俗]的物质条件了,完全归于穷人之列了,当然能理解女人和穷人为什么讨厌清高超俗了,当然也[可恶宝玉妙玉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了。如今的文人虽不及宝玉[锦衣纨绔饫甘餍美],但都不是[糊口谋衣之辈],而是[建功立业之人],当然可以追求清高脱俗、欣赏清高脱俗了,这样一来你们当然看不出[只有两个玉儿可恶]了,更不能理解[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是怎么回事了。
石呆子:贾母是极会审美的,她明显喜欢含蓄、不喜欢病态、厌恶矫情、不反对艳俗,这几乎是每个有品位有眼光老夫人的共同选择,因为生育养育孩子不但需要健康、更需要现实,任何脱离现实的倾向都是与女性[一切为了孩子]的妇道相抵触的,抚育孩子是个绝对现实的艰苦工作,孩子就是妈妈的最高理想,女人不能脱离抚育孩子这最现实的问题去追求空洞的理想,这就是女人与文人的根本区别。从一切为了孩子的妇道出发,文人最欣赏的病态美就不可能符合久经世事的老妇人的口味,文人津津乐道的矫情美就更为广大女性所唾弃了。妙玉的矫情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已经认为[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了,也就是说人生的所有努力都摆脱不了死亡、也就毫无意义了,她已经不肯承担一个女性的最基本责任,已经不肯结婚生孩子了,这样的女孩子还能跟她说什么呢?文人们认为这是超凡脱俗,女人们却认为这是矫揉造作、是逃避做母亲的责任,为广大妇女所不齿,[你一个女人并没有受到现实的毁灭性打击,为什么要自绝于社会、自绝于自己的卵子呢?你凭什么剥夺自己卵子与精子结合、孕育成新生命的权利]呢?又凭什么自视清高,万人不入其耳目呢?没有贾母的庇护、众人的侍候,你能抵挡皮肤淫滥之蠢物的侵犯、能维持[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的清高生活吗?众人看在贾母的威信上,虽然不好与妙玉多计较,任由她在栊翠庵里过着自闭的生活,但骨子里没一个瞧得起她的,当然得把宝玉这[乖僻邪谬在万万人之下] 的清高文人除外。贾母洞若观火,如何不了解园中态势?她是个连皇帝都曾哺育过的见过顶级世面的女娲皇,如何不知道妙玉这安逸的生活都靠她庇护?如何不知道外面的寺庙都不能免俗、外面的僧尼道姑都必须屈服于世俗恶势力才能生存这道理?如何不知道妙玉离了这[安翠笼]肯定会被肮脏的风尘吞没的道理?如何不知道妙玉不买任何人的账、也只有她亲自出马才好扰她一扰、闹她一闹?于是她带领刘姥姥和众人来到栊翠庵闹这个玉一闹,这就是作者没有完全明写的[刘姥姥小闹栊翠庵]。
罗里罗嗦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谈正文,你们该嫌烦了。回到书中,且说[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可见贾母身份不一般,连妙玉也不敢怠慢。[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这首先可见贾母[平日吃斋念佛,这样虔心,] 自知[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也就是说她是来扰妙玉的,不是来扰菩萨的。[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可见贾母是极有分寸的,知道妙玉古怪,度量着妙玉能忍受的范围内适当扰她一扰就罢手。[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这里一则说明贾母的身份令妙玉不得不从,二则说明妙玉开始不知道贾母为何而来,待明白了贾母意图,赶快去布置实施,其实是急于了结此事、送贾母等一干人出门。[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其实是作者叫读者要[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书中有很多类似的说法,都不是真写宝玉,而是作者借[宝玉]提示读者,只是你们都看不出来,还当是宝玉的事后自叙,其实看石头记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 忘了宝玉、牢记作者,而你们之所以难解其中味,就是倒霉在 忘了作者、牢记宝玉上。书中好多话都是作者借宝玉之口、借其他人物之口说给广大读者听的,你们怎么能忽略了作者的存在、把这些话都当成假宝玉和假人物的真话了呢?
再看妙玉是怎么招待贾母和众人的,[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 小茶盘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已经很珍贵了,茶杯就更珍贵,是[成窑五彩小盖钟],熟悉古董知识的人都知道[成窑五彩]是很难得的珍贵瓷器,贾母是见过大世面的极高贵老太君,当然知道这[成窑五彩小盖钟]的珍贵了,若在一般没见过大世面的暴发户贵夫人就有点受宠若惊了,但是[成窑五彩小盖钟]在贾母眼里还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能算体现出妙玉对她的恭敬之心吧,她且不接,先说“我不吃六安茶。”意思是说[你别用这好茶杯装上六安茶这普通的茶来糊弄我,我来是吃你的好茶的,不是来欣赏你的茶杯的]。妙玉哪里敢糊弄贾母这贾朝太君,赶紧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还不饶,[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大家都知道好茶叶还考究好水,没有好水体现不出好茶叶的韵味来,贾母是个老封君,喝惯了好茶好水,她当然品得出茶水的好与次了。妙玉再清高、再目无下尘,碰到贾母这[天子之乳母]也不敢打诳语的,当然只好小心招待、如实告之了。
红疯子:可是据刘心武说,这妙玉的父母当年与贾母是世交,所以妙玉才知道贾母[不吃六安茶]的。
石呆子:这纯粹是瞎猜,贾母是多大年纪的老太君了,且不说曹家孙氏年轻时在深宫做皇帝乳母、很少与世间大家交往、中年后都在家教导儿孙、就是书中贾母的世交也都是比贾赦贾政大一辈的,而妙玉的父母根本是该与贾政王夫人同辈的,所以妙玉父母根本不可能与贾母是世交。即便是世交,妙玉父母凭什么该知道贾母[不吃六安茶]?妙玉出家已好多年了,父母也死了好几年了,甚至她离开家乡也有好几年了,更凭什么该知道贾母[不吃六安茶]?其实稍有茶叶知识的人都知道六安茶不及老君眉,稍有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贾母笑道:“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就说明妙玉平日不肯用好茶招待常客、光用[六安茶]这种中等茶糊弄人,才引得众人向贾母吹耳旁风的。这耳旁风刮多了,贾母自然会引起反感和警觉,所以才有此问的。而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她是说的自己知道贾母是贾朝最高统治者、得用最高规格的礼仪接待她、用最上等的茶水招待她、不能用中等的茶水糊弄她,不是说自己知道贾母[不吃六安茶]的生活习惯。请大家想想,待人处事时是遵守礼数重要还是遵重客人的生活习惯重要?当然是遵守正常礼数重要、遵重客人的生活习惯不重要了,只要符合正常礼数,即使不符合客人生活习惯也没有关系。作为客人也是考究的主人礼数,符合正常礼数,即使不符合客人生活习惯也得暂且忍耐,不好把自己的生活习惯告诉主人、责备主人不遵守自己的生活习惯的。贾母自来过惯了极高规格的优裕生活,肯定尝过天下名茶,平日家人也不敢以六安茶这种中等茶待她,贾府吃茶是有严格等级的,凤姐和姐妹们都不吃六安茶,甚至连上等丫头、管家婆子都不吃六安茶,[宰相府里七品官]嘛,当然会厌恶妙玉用六安茶糊弄她们了。贾母的生活原型是[龙之乳母啊,连张道士那样最高等级的道士都不敢怠慢她,何况妙玉一个普通带发修行的居士呢。贾母是与皇帝差不多的老太君,妙玉也深知这一点,当然要用栊翠庵中最上等的茶叶来招待贾母了。至于贾母为什么要说自己[不吃六安茶],一则她确实不吃这种中等茶叶,二则她不能容忍妙玉用招待常人的茶叶来怠慢她,但是也不便于扯下脸来训斥妙玉,所以在接茶前先讲明了,若真是六安茶她就不吃了,这不是把自己的生活习惯告诉妙玉,而是她们这些最高等太夫人既维持尊严、又适当宽容的处世策略。若妙玉还是孤傲、目无贾母,贾母就真要拂袖而去了,妙玉在这[安翠笼]子里也无法存身了。妙玉再高傲,也知道贾母高过自己,当然要用最高礼仪招待贾母了,这就是[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的含义,她是告诉贾母[我不敢怠慢您]啊。
贾母还不放心,[接了,又问是什么水],从这一句可见贾母平常对妙玉印象之差,必是妙玉以普通茶水招待众人引起众怨,贾母才对妙玉如此不放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