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呆子:说这些似乎离题,其实不然,不经我这一番解释,你们还以为作者写宝玉的[背父母教训之恩、负师友规劝之德]仅写宝玉一个人呢。实际上作者是用检讨宝玉之不肖来掩饰全书的揭众须眉之短啊。你们想想,仅凭贾宝玉一个人这些[不肖之处],足以使整个贾族 [箕裘颓堕家事消亡]吗?必须所有儿孙都腐化堕落、一代不如一代、自杀自灭,才会[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啊。因此宝玉的[背父母教训之恩、负师友规劝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仅仅是一个[原为世人美口腹]的范例罢了,不是决定贾族命运的关键,你们只能把书中的贾宝玉当[无肠的横行公子] 美美口腹,也就是说把宝玉这些乖僻邪谬的荒唐行止当[可以喷饭供酒的歪诗熟话],当美口腹的大螃蟹,真正的事体情理还要等把全书的所有诸裙钗悲剧都了解之后、还要等把所有众须眉丑剧都看透之后才能得出结论。因此贾宝玉的事例仅仅是整个石头记大宴上的一道热蟹,你们不能仅仅满足于用这只蟹来[美口腹],要品出整桌宴席的[其中味]才行。
红疯子:你这些话也太罗嗦了,不就是把贾宝玉比作给读者[美口腹]的螃蟹嘛,谁自己还看不出来?
石呆子:非也,如今你们都把贾宝玉当全书正面典型看,都赞许甚至昭彰他的行止见识,全不见人检讨他的不肖之处,这是把他当菊花来赏,而不是当热蟹来尝啊。作者的意思贾宝玉仅仅是道美口腹的热蟹,诸裙钗才是可供赞赏的菊花,你们怎么能把蟹与菊混为一谈呢?再者,石头记全书是一桌酸甜苦辣千般味的人间盛宴,你们能只顾用贾宝玉这螃蟹美口腹,不去体会作者描绘诸裙钗悲剧时透露出来的酸楚、揭斥众须眉丑剧时暴露出来的辛辣吗?贾宝玉是横行公子,但这不等于作者是横行公子,你们怎么能把贾宝玉完全当作者本人呢?贾宝玉是饕餮王孙,但珍琏环蓉蟠个个更是饕餮王孙,你们怎么能只注意宝玉这个饕餮王孙、忘了天下所有饕餮王孙呢?石头记确实是一桌艺术盛宴,但贾宝玉仅仅是美口腹的一道热蟹,你们不能只顾赞赏[宝玉]的美味,不去体会书中的人间[酸甜苦辣千般味]啊。
当然,作者在写宝玉作螃蟹咏时是没有想这么多,但是他在创作贾宝玉这艺术典型时是会想这么多的,你们想不到这么多,就不容易品出贾宝玉这艺术典型的[事体情理],仅仅把他当美口腹的热蟹,顶多也不过学着宝玉的样子附和几首[螃蟹咏]罢了。此时黛玉就没想那么多,她也和了一首,深得你们的夸奖,[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是啊,黛玉是在赞赏宝玉的反封建、争自由精神,但是你们想过吗?后来[黛玉心内如汤煮]的时候,宝玉虽说是没有[公子王孙把扇摇],但是只是[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呀。如果我说了这一点,你们还可以不以为然地回我一句[宝玉也是无可奈何嘛],那么前面当王夫人[心内如汤煮]的时候,宝玉在干什么呢?宝玉在与金钏儿开玩笑,这不就等于[不肖儿子把扇摇]吗?再想想八十回以后宝玉撵袭人时的场景,袭人心内更是[如汤煮]啊!宝玉在干什么呢?他是[公子王孙把扇摇]啊,这种没心肠的东西值得你们赞颂吗?当然,贾宝玉与珍琏环蓉蟠这些须眉浊物是不能比的,他确实可以做闺阁良友,但是比起这些好女儿来,连他自己都知道[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哉?]你们又何必替他辩护呢?因此黛玉这首螃蟹咏虽然是艺术佳作,但却意境不高,她是只看到贾宝玉[纵然生得好皮囊]的外面,没有看到他[腹内原来草莽]的里面,只看到他如今多情的一面,没有看到他将来无情的另一面啊。宝钗就比黛玉看得透,她是[读宝玉咏螃蟹诗,反其意而用之: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几句话虽然没有明点宝玉,但大家都心里有数,连宝玉自己都说[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就差没说成[骂得痛快!]了,可见他也意识到这首诗与自己前面那首诗针锋相对,是对自己痛下针砭啊。如今的评论基本都是赞扬宝玉贬斥宝钗,看到这种明显骂宝玉的诗当然十分为难了,因为这首诗骂得在理,连宝玉自己都说[骂得痛快],他们无言以对啊,只好不提为妙了。作者也是点到为止、[不必深论],第三十八回也就此打住了,可见薛蘅芜这首螃蟹咏确实讽和到不宜明言之处了。
其实这在乾隆盛世根本不算什么,当时稍有文化的人都能看出宝钗写这首诗的用意,他们也完全赞同这种看似痛骂实是规劝的好文字,这也是石头记之所以能在乾隆盛世正式流传的原因啊,不管是维护封建理治的人还是反感封建理治的人,有谁好意思驳斥这种寓讽于庄、苦口婆心的规劝呢?倒是如今的人似乎过回头了,连当时人的水平都不及,见是宝钗讽刺宝玉的诗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话可说,只好干脆不说了。这是说不过人家宝钗啊。你们如今熟读石头记不知多少遍了,连贾宝玉都看走了眼,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读的。看看人家宝钗对贾宝玉看得多么透彻,没有[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能把宝玉看得这么透吗?
细读这首诗,[桂霭桐阴坐举觞]就不必说了,[长安涎口盼重阳。]不是指[地处长安],而是指贾宝玉本人,书中常把宝玉称为[长安公子],可见这首诗主要针对贾宝玉本人。这一句你们也能看出来,无需多解。[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看起来说的螃蟹,实际上说的贾宝玉。这一点如今的人不赞成,他们认为宝玉代表了先进步、宝钗代表了没落,怎么能说宝玉[眼前道路无经纬]呢?再说宝玉杂学旁收、诗词歌赋也极好,怎么能说[皮里春秋空黑黄]呢?这是宝钗用封建理治的标准来要求宝玉,看宝玉不肯走封建科举道路,放就说他[眼前道路无经纬],看宝玉[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就说他[皮里春秋空黑黄],这反而证明宝玉做得对,就是不走封建科举道路,就是不学封建[春秋礼义],[走自己的路,让宝钗说去吧] !且慢,宝钗说这话是为了维护封建理治吗?不,她是为了宝玉的生存发展啊。宝玉要生存,不学封建[春秋礼义]行吗? 贾族要发展,在那封建盛世,宝玉不走官宦道路行吗? 再说,作为一个年轻人,宝玉对于自己个人的前途能没有任何打算、作任何规划吗?能永远在女儿圈子里混下去吗?这就是宝钗劝宝玉要[有经纬]的理由。对于宝玉这样的大官家的唯一接班人来说,必须具备[春秋礼义]的理论知识,象诗词、杂学的知识与做官没有直接关系,确实属于[皮里春秋空黑黄]。这一点如今批判封建的文人当然想不到,但是生活在封建盛世的大官子弟却必须知道。
石呆子:再上升到皇家的皇宝玉来看就更不得了了,要想争到储位[眼前道路无经纬]行吗?要做皇帝[皮里春秋空黑黄]行吗?做封建皇帝的接班人能带头反封建吗?到了顺治皇帝这样的地位,坚持与董鄂妃的木石前盟、拒绝金玉良缘行吗?闹着要出家当和尚,孝庆言庄太后穴能亡迤让他闹下去吗?理整个皇族和文武百官能答应吗?这些荒唐行为不象[横行公子]吗?这些做法和看法能不被身边的有识女子讽劝为[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吗?可见你们根本不及宝钗实事求是啊。再看下一句[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这是针对贾宝玉的[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吃螃蟹不免积冷沾腥,但贾宝玉只顾美口腹,还自鸣得意地说[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可见他毫无防备积冷沾腥的意识。人们在吃蟹时注意到了螃蟹对肠胃的损伤,所以用酒来抵挡螃蟹的大凉、用吃姜来保护脾胃,又用菊花帮助去除螃蟹的腥气,这就是宝钗说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这一句看上去是指导宝玉如何正确食蟹,实际上是规劝宝玉如何正确对待言情小说啊。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也是一道文化热蟹,确实能为男女青少年美口腹,但是其[积冷]的弊病就容易被青少年馋忘忌了,甚至以为沾了情爱的腥气味后还[洗尚香]呢。宝钗就看穿了才子佳人言情小说的弊病与螃蟹有类似的地方啊,她劝宝玉注意用菊来涤腥、用姜来防积冷,此时宝玉正在[兴欲狂]之际,哪里肯听这规劝?倒是黛玉“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这句话看起来仅指吃螃蟹,实际上应联想到看言情小说啊。黛玉本来身子骨弱、脾胃虚寒,一点螃蟹也吃不得的,此处[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但还是[觉得心口微微的疼],可见其体格虚弱之至。这里也可以引申到看西厢记牡丹亭这些言情小说,宝玉到底是男孩子,看这些书看得[兴欲狂]还不以为意,但黛玉是弱女子啊,看了这些书当然也象吃了螃蟹似的,深感冷气伤胃、腥气伤心,已经[觉得心口微微的疼]了,可见其弊病已显啊,所以宝钗赶紧提供[理智和克制]这文化上的[热酒和生姜]来疗救。这一点你们如今比贾宝玉还要糊涂,都把言情小说当美味佳肴来美口腹呢,有些人甚至还把风月笔墨这些毒品当山珍海味来爱不释手,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可见宝钗确实有先见之明,象言情小说这些文化螃蟹不但不宜多吃,而且应该用[于身心有益的]文化[菊和姜]来抵御啊。此时的宝玉仗着有依恃,虽然[脐间积冷]但是还[馋忘忌],黛玉却孤弱无依,根本挡不住言悄情小说的[积冷和腥气],当然[觉得心口微微的疼]了,可见贾母的话 “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真是一语双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