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第二十六回
石呆子:第二十六回回目是[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基本上写的贾宝玉在大观园里的寻常事,无需详解,约略说一说呗。先是交代红玉如何想办法与贾芸通信息传心事。你们别把这些事当无聊事看,作者写这些生活里常有的情事也是别有深意。你们该记得第一回中交代过:作者根本不同意[佳人才子等书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你们一回味这些重要的警句就知道了,作者之所以给这丫头取名[红玉],是说贾芸与小红的这段情事不同于[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呀!为了强调小红与[红娘小玉]的区别,才特意突出[红玉]两个字的,这说明了作者反对[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赞叹贾芸与小红这种芸芸众生的真实情事,他认为浪漫心情不及现实态度啊!这样批评言情小说实在巧妙得很。
红疯子:原来[红玉]不光指这个丫头不同于红娘小玉,而且指红楼梦不同于[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解得妙!咱还以为她与林黛玉有什么情节联系呢。
石呆子:第二十六回开头先交代了[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我在前面说过,红玉自称手帕子掉在宝玉屋里了,才以此为借口进入宝玉里屋的,可见这手帕子不可能被贾芸拾到。但这里又交代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你们会问这贾芸是在哪里抬到的、这手帕子与前面那块手帕子是不是同一块手帕子,何必拘拘于这些细节呢?[不过此等众类而已,非特指明某赤某黄,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这里作者故意不交代掉手帕子的细节,也是为了告诫读者[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具体细节哉]。在芸芸众生里象这些不起眼的情事太多了,这里的贾芸与小红只是撮其要而创作的艺术形象,并不是生活素材中某具体人的如实笔录,你们若揪住这件事偏要寻根问底[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至于下面红玉与佳蕙的一段对话就不必理会了,只要知道红玉在这怡红院里郁郁不得志就行了。红玉在一个地方无法出头,她就千方百计寻找新的出路,自己到了该婚嫁的年令就留心与合适的男人争取多接触,这些在芸芸众生里是司空见惯的事,那些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作者根本不屑描绘,但在作者却写得津津有味,因为作者钦佩象红玉这些平平常常、实实在在的女孩子,认为她们远胜于[红娘小玉]等[通同熟套之旧稿]啊!说这些在有些推崇才子佳人言情小说的人看起来不以为然,会认为这是偏激,但只要你们不站在单纯文人的角度看此事,而站在普通女性的角度看此事,就能理解作者不同于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作者的地方了,单纯文人只谈情,当然觉得这种情事粗俗无味、毫无浪漫气息了,可对于普通女性来讲,她们是为了建立家庭繁衍后代而谈婚论嫁的,她们生存已经不容易了,生育抚育孩子就更不容易了,在[日为衣食所累]的情况下,不可能有浪漫的闲情逸致,找对象就是为了生孩子过日子,她们必须为未来的孩子解决所有实际问题,当然容不得半点浪漫了。作者在[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当然有闲情逸致[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了,可是若[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被打落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境地,就不可能再有浪漫的情调了,他会钦佩象贾芸小红这种务实态度和谋生本事的,因为自己就是缺少务实态度和谋生本事,才落得一事无成、半生潦倒的,这就是前后宝玉的区别,也是富贵闲人与贫困文人的区别,更是替女人孩子着想和不替女人孩子着想的区别。不替女人孩子着想的人根本不懂爱情,而女人孩子最重务实最厌浪漫,因此作者才检讨自己青少年时的浪漫和虚浮、告诫后人要务实和理智的,这就是作者详细描述贾芸小红情事的动机。
可续书作者根本不解这里的[其中味],他站在酸腐文人的立场上看贾芸小红的情事,尤其瞧不起他们拚命谋生存求发展的本事,把这看成是不守本分的小人钻营行径。于是在八十回以后的续书里贬斥贾芸不提小红,这就歪曲贾芸的形象、埋没小红的光芒了。你们看此回中红玉与佳蕙的谈话,很容易看出红玉的见识不同于怡红院里的其它人,她对这里的环境已经失望了,对贾宝玉也看穿了,连贾芸求见贾宝玉她都认为没必要,可见她的见识甚至在袭人之上,是温柔富贵乡里难得的清醒者啊!她说"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句话太刺作者的心了,能在荣华中就想到衰败、在好聚时就看到好散,这决不是小人见识,而是大智,日后必有大勇的义举啊!在作者的创作计划中,虽然没有把石头记后半部全都写出来,但凡是先期离开怡红院的最后都有了好结果,尤其是小红,她是唯一主动找机会出去的,终于 [天高任鸟飞],反而获得机遇,因此作者是十分佩服她的先见之明的。对于小红的钻营怎么看,这在当时文人认为是低俗的不安份不光彩行径,但如今你们早就承认每个人都有谋生存求发展的权利了,也承认下层芸芸众生有向上争取出头的自由了,象贾芸小红这下层小人物要想谋生存求发展,不向上努力行吗?不巴结主宰他们命运的大人物行吗?作者明显认为贾芸小红做得对、比贾宝玉强。他认为比起贾芸小红来,贾宝玉确实要算[天下无能第一]呀!
红疯子:在咱看来,贾宝玉不光[无能]、而且[无知]!你看小丫头佳蕙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熬煎似的。"还是脂批批得有理:【却是小女儿口中无味之谈,实是写宝玉不如一环婢。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
石呆子:当时的宝玉确实是既无能又无知,这哪里是两个丫头在发感慨,是作者借丫头的口发感慨啊!宝玉根本想不到[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还以为这富贵荣华可以永远依恃呢。在曹家的曹宝玉根本想不到抄家大祸将至,在皇家的允仍见太子玺失而复得,更是忘乎所以,根本想不到还会再次彻底被废,只有下面的小丫头冷眼旁观、能看出[目下兴衰兆]啊,至于作者本人就更不用我赘述了,小丫头只是一时无心之言,究竟与她们关系不大,也不知是在生活素材中的哪一天说的,被作者用到这里来说给读者听。作者却是从[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过来的,他已经悟到[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了,当然要借丫头的话嘲笑宝玉[乐以忘忧]了。由此可见作者这里不是为写小红而写小红,他是为整个石头记的总体构思而写小红,是在嘲弄宝玉[不知祸之将至]啊!
然后是另一个小丫头来叫小红描花样子,佳蕙也不肯替小红去要笔,这些事虽小,细心的人却能看出小红在怡红院里被人驱使,她也是个不[甘遭庸人驱制驾驭]的奇女子,这些都在促使她想早日离开怡红院啊。在小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的路上,撞上宝玉的奶娘李嬷嬷给宝玉去唤贾芸,小红就说:"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这句话虽然不起眼,却说明她把百无聊奈的贾宝玉给看透了,认为贾芸根本不值得与他交往。你们读者可以不把这句话当回事,但作者是过来人,他佩服小红有先见之明,才写在这里的。你们从中不应该拘拘于小红鬼心眼儿多的细节,应该取其替宝玉检讨自己的事体情理啊!
这里是小红见宝玉唤贾芸进来,就站着等贾芸,但贾芸来了她也没搭腔,对视了一眼就走了。这在言情小说作者是不可能这样写的,他们必会[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地说得天花乱坠,[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这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你们读到这里若不回味第一回这些警言,是不可能理解其中妙味的。
贾芸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宝玉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也不喊宝玉为父亲了,只虚与应酬,宝玉也没把他当回事,胡乱说了些话就散了。这些看起来是对宝玉上一次约贾芸来说话的交代,实际上是为八十回后面的[芸哥儿仗义探庵]作映衬啊,到那时落魄的宝玉再见到仗义的芸哥儿,回想起自己过去对人家的怠慢,看看如今人家的不计前嫌,再望望贾环贾蓉薛蟠之流的[不是人]嘴脸,自己当然要悔恨前面的幼稚无知了,这些才是作者要表达的完整意图啊。你们只有前后对比映衬着看,才能领悟其中的妙味。如果看不到八十回后面的情节,那就与第一回的警言对照着看、与第五回太虚幻梦里的警言对照着看、与前五回及书中的其它提醒对照着看,这样才能领悟其中的事体情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