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呆子:我说不容易理解,并不是说这一偈含义深奥不容易理解,恰恰相反,我就是怕你们理解得过于深奥偏僻,误解了原意。象你说的这种解释就过于偏激了。宝玉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此时也正在繁华梦中,根本不可能有佛道的弃世思想,只是在感情受挫时对佛道出世概念有些兴趣而已,更不可能对佛道深层次理论有什么大彻大悟。这里的[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主要还是针对与黛玉湘云的感情纠葛而言,[证]也只作[证明]讲,不能过于往佛道的禅机上深论。宝玉先在湘云面前想证明自己的好心,后又在黛玉面前想证明自己的好意,急于把自己的心意表白给她俩看,可是她俩又不承情,这才有此偈言的。实际上当时的宝玉也是故意卖弄自己的佛道知识,故意用佛家偈语的特殊表达方式来展示自己的意思,也就是说是故意把简单的问题弄得玄虚些,好以此表示自己对黛玉湘云的轻蔑,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悟道念头。这可以从《寄生草》一词中看出,[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分明只针对他与宝钗黛玉湘云及袭人的感情纠葛而言,并不是对人生哲理的大彻大悟,根本用不着你们硬往佛道禅机上深论,况且连宝玉自己这时也没彻悟呢,你们又何必替他来悟彻呢?因此我这里说的不容易理解,实际上就是怕你们往不容易理解的地方理解啊!
你们看下面的情节就知道当时的宝玉其实对佛道禅机也是一知半解,根本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深。黛玉见宝玉这样'管窥蠡测、以一知充十知用'就感到好笑,知道他又犯了过于偏执的毛病了,于是和宝钗湘云一起来打消宝玉的[钻牛角尖]。[黛玉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你们看看,作者这是写宝玉聪明、有佛道慧根吗?他是在写宝玉的灵性尚在宝钗黛玉湘云三人之下啊!作者在这里用绿叶扶红花、用宝玉的愚钝少知烘托宝钗黛玉湘云的聪慧灵秀,你们还当是描写宝玉真的彻悟了,这不是拿着书中的棒槌认作针吗?作者在这里的意图不过是指出宝玉平等博爱理想的幼稚,不过是说宝玉因理想受挫,就转而用庄子的只言片语来表达自己的任性撒手更加可笑,怎么能因这一点小风波就说他要悟道参禅、出家弃世呢?黛玉一眼就看穿了宝玉是个敢说不敢为的懦夫,但她和宝钗湘云都是女性,都注重现实,尤其都爱护宝玉,都不想他往这些牛角尖里钻,于是三人一起来用更深层次的哲理来打消宝玉的妄念。
这"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问得极有深意啊!你们想想,现实素材中的生活原型名字根本不可能叫[宝玉],那么当时的实事中就不可能有此一问,这一问就是作者故意加进去的,作者这一加加得意味深长啊![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这不是黛玉在问宝玉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是作者在问每一个如宝似玉的大族人家独生子,在问每一个大清朝的皇太子啊!作为一个奇异的珍宝,确实应该具备至贵至坚的基本特性,若不贵不坚就不成其为[宝玉]了。但作为一个有特殊地位的孩子就不同了,是贵而不坚,而且会随着地位的改动变成既不贵更不坚,甚至最后沦为垫脚石啊!但是这一点在十三四岁的贾宝玉怎么明白呢?他知道黛玉实际上是问他有什么了不起,他自己也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当然一下子无言以对了。可是你们仔细想想就会悟出前面贾宝玉骂通灵玉是[不识人之高下]的[劳什子]的用意了,这通灵玉并不问持玉人[有何贵有何坚],只要拥有了它就[如宝似玉],这合理吗?作者巧妙地借黛玉这禅语揭露了贾宝玉的致命处啊!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贵之处,也没有什么坚贞的好品行,不过因为拥有通灵玉这[劳什子]才被大家当宝贝捧着的。更进一步说,这通灵玉[有何贵?有何坚?]不过是人们赋予它特殊地位的象征而已,仅就书中的通灵玉来说,说穿了不过是作者杜撰出来的一段神话里的怪石头而已,再就古代的和氏壁来说,又[有何贵?有何坚?]不就是卞和把它从荒野中挖掘出来,又献给帝王,赋予传国玉玺的特定含义,才成为全国上下最珍贵的[宝玉]了吗?若没有卞和的发掘、皇帝的赏识,它说不定还是荒野里的一块烂石头哩!想想这些你们就能体会到作者借黛玉这禅语阐明的禅机,只有悟出了这层禅机,才能真正读懂石头记,也才能看出这句禅语的真正禅机啊!你们看此时的宝玉连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都不知道,与这些聪慧灵秀的好女儿相比实在太幼稚了,这就是作者要达到的贬宝玉以赞裙钗的创作目的啊!
黛玉还说:"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如今的评论总说黛玉是启发宝玉领会禅机、笃信教义,种下了宝玉将来为她出家当和尚的种子。实际上在黛玉宝钗湘云这些聪明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去信佛道,因为佛道的教义本质上是与妇道背道而驰的,女性要为了孩子坚持妇道,就不可能真正皈依佛道,即使是象王夫人这些人吃斋念佛,也不是真正皈依佛道,她们坚持的仍然是妇道,只是相信佛道能保佑妇道人家而已。若从佛道教义来讲,就要放弃孩子、对家庭不负责任,这是妇道不能容忍的,应该说妇道从本质上是与佛教道教相悖的,因此宝钗黛玉湘云不可能信佛道,即使是妙玉信佛道,在作者看起来也是受了老尼姑的诓骗。这里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不应该当佛门的境界和净土讲,应该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莫若锦囊收艳骨,一捧净土掩风流]讲,对于女性而言,她们至死都不肯抛弃孩子,也就不会因成佛成仙而舍弃孩子,因此佛道的境界和净土都不可能是她们的最后归宿,只有死亡才是她们的最后归宿,这"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就应该当[这世上再无我的立足之处了,我只能走向生命的尽头了],当[尽即净也]讲。
宝钗也说:"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如今的评论也把这当宝钗笃信佛教看,实际上宝钗仅仅取其中的哲理、本身并不信佛教,正如她仅仅取老子[道德经]当中的哲理、本身并不信道教是一个意思。宝钗是一个极理性的高人,她对儒释道三教都是只取其理、不信其教。儒教固然以理为主,可如果把它当宗教来信仰就不可取了。佛教道教创始时的教义也富含哲理,但被后来人发展成纯粹的宗教,反而遮住其中闪光的哲理了。宝钗奉行的是实用哲学,但她又脱离了实用主义的局限性,站得高看得远,用理论指导实践,即[凡事若不用大道理提着,就都流入世俗了,此时用大道理一提,越发作高一层了。]这是非同小可的高境界啊,岂是儒释道三教能迷惑得了的。这里讲的佛教故事,就是只取其理、不信其教的意思。神秀讲的等于是孔孟的[吾日三省吾身],而惠能讲的则是老庄的[无物才能无邪]。这三教看起来互不相干,但在哲理上都是相通的,佛教派别有渐悟和顿悟之分,而儒教侧重渐悟、道教侧重顿悟,虽然悟出的教义有不同,思考的方式都不外乎渐悟和顿悟两种,宝钗这里就是取其领悟真理、修身养性的思维方式,并不是叫宝玉信仰佛教、去做和尚,你们别想歪了。实际上宝玉说的[证]也是指证明谁有理,并不是指证明佛教教旨或道教教义。他是说[你说你在理、我说我在理,我只能用我的心意表白,但是没法用我的言词和行动来辩白,这怎么能证明我在理呢?如今闹到没有办法来为自己辩白的地步,真是我站不住脚的地步啊!]而黛玉的续偈则是[若你真正觉悟到没有自己站脚的地方了,才是干净彻底的觉悟]。说穿了就是[你若早知道自己是一知半解、有些自知之明,我们之间就不至于闹这些不清不楚的纠葛了]。当然若把宝钗黛玉的话结合起来从深处分析,则是[只有觉悟到真理的终极实际上是生命的终极,才能最终摆脱尘世的烦恼,象你这样幻想平等博爱、怕得罪人是达不到终极真理的,心胸要开阔些、眼光要看远些、看高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