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呆子:凭心而论,宝玉的这几句话看起来象是孩子式的傻话,实际上是作者借宝玉的傻话发出的由衷感叹啊!他情知宝玉暨自己与这些女孩子共度的美好时光来日无多,[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大祸日益临近,自己即使象袭人宝钗王夫人期望的那样[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也无法避免[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悲惨下场,这才沉醉于女儿们的温柔乡里混一时算一时的。这一点以袭人当时的见识根本不可能想到,就是当时十三四岁的贾宝玉也不可能想到,只有在作书时已经经历过[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终于悟出了[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作者才能想到这一点啊!他深知眼前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一日倘或乐极悲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再想这些女孩子一同看着自己守着自己就不可能了,因此他幻想自己“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哪里去了。”这一席话看起来傻、实际上并不傻,这是[智通]啊!当此正邪互搏致天塌地陷的大祸临头之前,若自己能化成了飞灰,甚至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就可以免遭[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变故,就可以免受沉沦迷津、万劫不复之苦,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譬如作者的亲父曹荣就因意外的疾病而早夭,这也相当于[化成了飞灰,化成一股轻烟]啊,看起来不能再与[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贤妻美妾们一起享受[锦衣纨绔饫甘餍美的乐事了,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看看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后遭受的劫难吧,若他不病逝,当然肯定要与这母子俩一同受罪了。所以作者正因为悟出了他亲父的化成灰、化成烟也是一种解脱,而亲母的生存下来其实也是一种磨难,世道之沧桑巨变根本不是人力能强求的。悟到这里,又怎么能不心灰意冷呢?他的到那时“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哪里去了。”实在是无可奈何的慨叹啦!后来果然与袭人兑现了此时的承诺:“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哪里去了。”这根本不是佛道的箴语,而是作者的暗示啊!袭人后来被撵走,从情节上固然可以说是宝玉的绝情弃义,但从情理上却无意中成全了袭人的[爱那里去就去哪里了],这也是一种及时解脱啊。
红疯子:听了你这些话,咱也有同感。咱的老婆和女儿也象袭人一样,根本不理解咱这千篇疯谈,也以为咱有痴狂妄想的傻病。咱和社会上的女性谈红楼梦也得不到她们的理解,在她们看来,咱只是个[杞人忧天]的疯子,天会不会塌不在她们书中交代,若塌了再补就是了,根本不必想那么多。由此咱看出女性的最大弱点在只知感性看眼下、不知理性看长远啊,这样当然难保不遭受悲剧了。你这些话虽然确实有道理,但毕竟是在替作者做解释,却忘记了替宝玉做解释。如果宝玉也这么想,岂不是说他能未卜先知吗?还请你解释一下书中宝玉的想法。
石呆子:这话也对,宝玉并不是神仙,他不可能算到不久的将来贾府会被抄家、自己会沦为乞丐。这里的感慨有相当部分是替作者发的,但也能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只想与这些清秀女儿在一块过过世外桃源的清静日子,不想到社会上与那些须眉浊物一道投入追名逐利的世间俗务中。要想理解宝玉的这种只想与女儿在一起、不愿与男人在一起、只想出世、不愿入世的怪癖,不能仅仅用佛道的出家脱世观念来解释,佛道鼓励脱世超凡,但从来歧视女性,而宝玉恰恰尊重女性,佛道鼓吹出家无家,把家庭和儿女的重任全推给女人承担,而宝玉恰恰歌颂女性的勇于为儿女献身、替那些被不负家庭责任的男人抛弃的孤儿寡母鸣不平,怎么可能信奉提倡抛家弃妻的佛道呢?须知宝玉从小与女人们台生活在一起,对她们的辛酸全有切身体会,深以男人不肯保护女人和孩子、反而歧视欺负女人为恨,以至于走到另一个极端:以自己是男人为耻,恨不能与女孩子永远生活在一块,再不与那些臭男人为伍了。这样在思想意识上就自然而然地被女孩子意识所侵淫,处处站在女孩子角度看问题,事事替女孩子想周全,甚至到了忧女儿之忧、喜女儿之喜的地步,这就是宝玉所谓的‘意淫’。
红疯子:你这些关于‘意淫’的解释前面已经谈过了,用不着再次重谈,你还是谈谈袭人为什么不让宝玉说这些话吧。论理女儿家遇到宝玉这样专门替女性着想的男人还真不容易,该引为知音才对,如何却把这当毛病非要宝玉改正呢?
石呆子:这在袭人自己也不会象文人那样说出几条大道理来,她是凭女人的直觉感觉到宝玉这种毛病对宝玉前程没有好处。女人们都知道,做男人就得象个男人,不能象女人那样婆婆妈妈的,更不能事事处处都用女人的眼光看问题、站在女人的立场处理问题,这种女性化的倾向虽然很受女孩子欢迎,但会遭到男权社会排斥甚至唾弃的。宝玉现在是生活在女儿圈子里,但不久的将来他终究要进入男权社会与其它男人竞争,若竞争不过是会被打败而淘汰的,如今养成一身女人气息、全无一点男人本领,将来如何到男权社会里与其它男人竞争呢?袭人以宝玉为老公,需要他象其它男子汉一样顶天立地,需要他象其它父亲一样为老婆孩子提供依恃,却不需要他象女人似的在身边嘘寒问暖、殷勤侍候,未来的孩子有袭人这母亲照应就够了,用不着父亲来充任母亲的角色,倒需要一个有本领有担当的父亲替她母子撑起一片天来,提供必要的依恃才对。这就是袭人切合实际的要求,合情又合理、一点也不过分。不知道广大读者能不能理解袭人这做女人的心思。如今她正打算劝宝玉改了这完全女性意识化的毛病,想不到宝玉更坚持得很了,能不着急吗?象这样下去怎么能改掉这习惯呢?
你们也可以说贾宝玉思想先进,反对歧视女性、提倡女权主义,可是有见识的女儿都反对宝玉专门在女儿圈子里混,宝钗、湘云、探春、邢岫烟等都是明显瞧不上宝玉所作所为的人,王夫人更是为宝玉只和女儿好大伤脑筋,象林之孝家的等管事婆子更说宝玉没刚性、不象个男人,难道女人们都不愿意宝玉亲近她们、替她们维权、情愿宝玉也象其它男人一样欺负女儿吗?那不成了[不识好人心]了?这里就有个是承认现实适应现实、还是盲目对抗现实的问题。女性是弱者、被歧视,女儿易遭悲剧是客观现实,这不是一两个宝玉能改变的,宝玉若真为女儿们好,应该投身到外面的男权社会中去,先适应这种现实,然后掌握了一定的与其它男性竞争的本领,这样才能做女性和孩子的依恃,保护她们不受其它男性的伤害。譬如书中诸裙钗和宝玉之所以能在大观园里无忧无虑地尽情享受美好时光,就因为有贾妃的特许,而贾妃更因为有皇上这最强大男性的庇护;再譬如曹家的诸裙钗和曹荣父子之所以能享受锦衣纨绔饫甘餍美的幸福生活,也因为有孙氏的溺爱纵容,而孙氏更因为有康熙皇帝这最强大男性的庇护,才能造出这么大的[安翠笼]来保护这些金丝鸟的,从这个角度讲,宝玉[就象是一只被大观园保护起来的小绵羊,静静躺在贾母的身旁,特愿意这些好女儿拿着皮鞭轻轻打在他身上]。这根本不是在保护女儿,而是受女性保护,根本不能证明女权思想的伟大,恰恰相反,只能证明男权思想的极端化------皇权思想的伟大啊!象宝钗袭人这些有见地的女儿早就看透了这一点,她们担忧的不是自己能不能有宝玉这小绵羊在身边陪伴,而是担忧这小绵羊总是[静静地睡在她们身旁],有朝一日失去大观园的庇护,必被外面的虎豹豺狼咬得遍体鳞伤啊!因此她们的心愿正如警幻仙姑所说:“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她们也是用不着宝玉环绕在身旁,希望他赶快到世道中去闯一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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