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疯子:你这话还是不能真正解释十七十八回的[其中味],贾府‘盛筵必散’ ‘树倒猢狲散’还是八十回以后的事,怎么能说是十七十八回的[其中味]呢?
石呆子:是我没有解释清楚,秦氏说:“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这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这里的关键词不是[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而是[要知道,这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翻译成第一回作为总纲四句话的一句就是[但不能永远依恃]。十七十八回主要说了[有却有些乐事],这乐事就是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贵妃省亲。可是这贵妃省亲不过是[一声震得人方恐]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这只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不能永远倚恃]的!贾妃能永远得宠吗!老皇上能永远不死吗?虎兕能永远不斗吗?一旦贵妃失宠、或老皇上驾崩、或宫中虎兕争锋,贾家就失去倚恃啦!一旦失去倚恃,当然要[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了,当然要[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了。可见[有倚恃]是[享受荣耀繁华]的起码前提,失去倚恃是遭到劫难的起码前提,[不能永远依恃]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根本原因。依恃什么?在贾雨村是依恃‘护官符’,在贾宝玉是依恃贵妃姐姐,在贾元春是依恃皇宠,在皇帝是依恃[传国玉],但这些都不能永远依恃啊!护官符不知哪一日会失灵,贵妃姐姐不知哪一日会失宠,皇上不知哪一日会失玉,不但不能永远依恃,而且会[瞬息间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最后落得个[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不是反而为[依恃]所累吗?因此在[有却有些乐事]时要想到[不能永远依恃],在贵妃省亲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要想到[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要牢记[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深情告诫啊!
石呆子:这里的[三春]不要仅仅当[元迎探]三个女儿遭悲剧看,当然更不要信刘心武 [三个春天] 的胡说,要结合元春判词仙曲里的[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才能加深理解,因为元春实为贾府依恃,一旦失去依恃,当然要[退步抽身早]了,而迎春探春只是陪衬罢了。秦氏托梦的最后之所以要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告诫之,就是警告众人:元春失宠之日即贾府[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之时,大树已经倒下了,猢狲们快散了吧!这‘盛筵必散’切不可只当省亲喜事结束看,要当[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看,要当[猢狲将散]看啊。
当然石头记一书才刚刚打开、红楼梦一梦才刚刚入梦,十二钗“薄命簿”一册才刚刚掀开,贾宝玉才刚刚受享乐事,还没体验到`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呢,自然还没到[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树倒猢狲散’地步,作者只是对贾族必衰作警示罢了,你们别拘拘于具体情节,当贾府马上就倒看。如今的评论就以为八十回以后的情节肯定很快[诸芳散尽、宝玉出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甚至周汝昌还断言红楼梦一书综共实有一百零八回,这太[拘拘于具体情节了],毫无[事体情理]依据,是解开石头记其中味的大忌。石头记的[其中味]在于其事体情理、而不在具体情节、更不在具体章回的数目上,象这样[刻舟求剑、胶柱鼓瑟],怎么能体悟到其中真味呢?
红疯子:是啊!咱们历史学家研究历史都是预示历史的大概趋势,都是总结历史的客观规律,从没有预测历史事件发生的具体日期、具体规模、具体细节的。研究红楼梦也是这样,咱俩这千篇疯谈只是预示红格楼梦的大概趋势、客观情理,根本不可能告诉大家书中各个悲剧发生的具体日期具体细节,刘心武却声称能从书中找出各悲剧发生的具体日期具体细节,这不但违反了红楼梦的创作宗旨,更违反古典文学研究的客观规律,确实是缘木求鱼之举,红楼梦决不是这种隐含宫闱秘事的适趣闲文小说,它蕴涵深奥的哲理,决不是一般流言家能理解得了的。
石呆子长叹一声:唉!世上象你这样能体悟作者心迹的人实在太少了,象刘心武这样摸石头记的盲人又太多了,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只是我谈这贵妃悲剧谈多了,你们未免忘记了作者是在写南巡。就冲着这贾母贾政为主角、王夫人也快刀斩乱麻似的抄持在台前、王熙凤贾琏只是虚晃一下、贾妃没与王夫人说贴心话、王夫人与邢夫人同例赏赐等细节,特别是冲着贾政精心向贵妃展示宝玉才情、贵妃召集众人大作匾对诗词的特殊场景,你们就该明白这里分明是[借省亲写南巡,出脱心中忆昔感今]啊!现在谈第十九回。开头介绍凤姐是[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你们别拿这几句来指责我不该说凤姐没主持省亲事的话,这只是作者怕读者对前面两回大场景没有凤姐的重头戏产生疑问,这里故意用这过门糊弄人的。全书中象这样的小过门太多了,由于作者要假戏真唱,为了唱得逼真些,免不了要用这些过门的,你们不可因这些小过门影响了大判断。[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这才显示了作者的真实意图,他是用凤姐的忙来扭转前面的热闹气氛,带出宝玉的闲,正因为宝玉闲得无聊,才在吃酒后想起来跑出去探望袭人的。由此可见宝玉并没有把袭人特特地放在心上,而袭人却特特地把宝玉放在心上,难怪后文宝玉会辜负袭人了。
石呆子:但是[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这似乎又象宝玉很把袭人放在心上似的,其实看到后文你们会明白的,这是作者在为[贾宝玉大醉绛云轩]预埋铺垫,宝玉对袭人确实细心体贴,但这也是他对女孩子的惯会低头伏小罢了,虽比众丫环尽心些,但以袭人待他的心意比较,还是差远了。另外你们只要看[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就疑惑了,宫中离贾府虽不至于象仙曲里说的那样[路远山高],但也不可能就隔几条街,犯不着为一碗糖蒸酥酪叫太监跑个来回,象这类吃食尽可写薛姨妈或邢夫人或尤氏送的,用不着特特写贾妃赐出的,可见其事到底有没有生活素材作依据还不一定呢,你们别当回事,只要记住袭人怕贾宝玉会为这糖蒸酥酪和李奶奶生气就行了。
这一回虽然主要是袭人的戏,但以作者惯会跌宕起伏的写作手法,自然不肯直书其事。于是先写东府看戏如何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再写宝玉如何无聊地去看小书房里的一轴美人画,再写宝玉如何恰巧撞破[茗烟按着个一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这些事虽不起眼,也得我稍加解释。先看东府里唱些《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可见珍蓉这几个须眉毫无文化艺术品味,一味地显摆繁华热闹,实在是愚浊庸俗之辈。作者决不是用这些形容曹家的长房,曹家在南京并没有长房于织造府东侧另设一东府,我在前面说过,东府实际上隐寓皇家东宫,这贾珍贾蓉即允仍弘皙的化身。石头记作者之所以要刻意描述贾家东府如何低俗下流,是为了隐寓皇家东宫如何低俗下流啊!作者还怕读者不理解他的用意,又特意用[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请你们想想,这[别人家]包括不包括西府?难道西府也[断不能有这热闹戏]吗?既然连荣国府也[断不能有这繁华热闹],推之于忠顺王府,东南西北郡王府也[断不能有这繁华热闹],那不明摆着只有太子府才配[有这繁华热闹]吗?可见作者写这件小事也寓含了大题目。再看第二件小事是宝玉不肯看戏,却居然想到“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照一般人看来,这贾宝玉确实有些乖僻邪谬,一轴美人画也值得他去[望慰他一回]吗?但这件小事也有作者的用心在里面,一则说明贾宝玉的生活原型工于画画,对美人图喜欢认真细致地独自鉴赏,因此才抽空去看画,这在画家是常事;二则说明作者故意夸大贾宝玉生活原型的某些怪癖,以此来把贾宝玉形容得有些疯疯傻傻,借着疯傻的掩饰来让他说些正常人不好直说的激烈言辞;三则说明贾宝玉有一种泛爱倾向,他不是仅仅爱一个女人,而是对普天下过去未来所有女人都充满爱意,甚至推之于一幅画、一个女性专用物品也会勾起他对女性的无限想象无限同情,这一点只有有女性化倾向的人才能理解,你红疯子对这一点恐怕也有同感吧!四则说明贾宝玉的想象力极为丰富,思维极为活跃开阔,对着一画、一景、一物能浮想联翩沉吟许久,极有思想家艺术家的气质,对着美人图会思绪万千心潮激荡,此非一般人能理解的,只有曹植贾谊这样正邪两赋的人才有共同的心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