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呆子:只取其事体情理嘛,又何必拘拘于具体情节哉。这第一二回说的娇杏在具体情节上不完全与袭人雷同,因为贾雨村与蒋玉菡不会雷同嘛。但袭人自嫁给蒋玉菡后肯定是[命运两济,不下一年,便生一子],至于蒋玉菡在娶袭人前有没有正室夫人,这并不重要,应该是有,否则以蒋玉菡的家境,不会娶荣府逐出去的被玩剩下的丫头当大老婆的,顶多先当小老婆,后因[嫡妻忽然染病下世],才把她[扶作正室夫人]的。我之所以要说这些,并不是要你们把袭人当娇杏,而是要你们从袭人遭遇中总结出[侥幸]的事体情理。袭人遭遇的具体情节是否与娇杏雷同并不重要,两人遭遇都是[侥幸]避免了悲剧结局才最是重要啊。袭人之所以要列入[薄命册],就因为她是悲剧结局嘛,可照她最后得喜剧结果来看又不能算悲剧了,这只是侥幸啊,归根结底还是悲剧。她的理想本来是随宝玉而贵,只要她忠心耿耿地帮宝玉继承了[体仁院总裁]的事业,再替宝玉养儿育女,虽然不可能象宝钗那样达到王夫人式的荣耀,但起码不亚似赵姨娘周姨娘吧,最主要的她并不图姨娘式的荣耀,她是图的宝玉的荣耀,当宝玉将来象贾政这样荣耀时,她会[妾也不争宠,只把荣耀报,待到宝玉荣耀时,她在丛中笑]的。好女人都是这样,只要丈夫好了、儿孙好了,她就能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并不在乎自己地位的高低、待遇的好坏,象袭人这样没有独立人格的通房大丫头更不敢奢望自己有多高的地位了,但是宝玉把她一脚踢开,打碎她这些理想,还把她当剩货推向吃人的社会,这当然是最大的悲剧了,当然是她无法承受的了,需知一个女孩子一旦跟定了一个男人,她就把这个男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啊,如今这男人不要她了,她不就等于没命了吗?实际上女性并不太在乎生活状态的波动,她们经得住这些悲剧打击,但她们特别在乎自己心爱的男人,若被她们心爱的男人所抛弃,这就是她们最大的无法承受的悲剧。当然还有一种悲剧,那就是她们心爱的儿孙早夭,这也是最大的无法承受的悲剧,相比较而言,她们对权势、钱财的打击倒容易承受些。所以我说袭人被宝玉一脚踢开是她无法承受的悲剧啊!她把宝玉当她生存发展的唯一依恃,可谁料到这最亲爱的人会是最绝情的人呢?早知如此,袭人就不会对宝玉如此死心塌地了,如今贾宝玉将她一脚踢开,叫她这剩下的大半生依靠谁呢?还有哪个好男人会收留她?万一遇到象薛蟠孙绍祖这样[不是人]的男人,岂不要与香菱迎春同样下场?这种可能性占百分之八十啊,她后来能遇到蒋玉菡这样与宝玉差不多的多情男人实属偶然、实属侥幸,因为在男人中象这种正邪两赋的须眉万人中不过一二,书中只有蒋玉菡柳湘莲冯紫英卫若兰和北静王秦钟才够格,她一个被贾府逐出去的剩女,能遇到蒋玉菡的机率太小了,不能当必然的结局看,只能当偶然的喜剧看,其中不蕴涵普遍的事体情理嘛。你们看天下没被男人挑剩的女孩子尚且连遭不幸,更何况被男人挑剩的女人呢?须知遗传规律决定了男人有处女情结,一般男人是不把别的男人扔掉的女人当人的,这样的女人十有八九没有好下场啊!你们能因为袭人后来遇到蒋玉菡就不算她是悲剧吗?
红疯子:通过你这些连篇累牍的赘述,咱是明白袭人这里灰心的原因了,她是为宝玉[不识人不惜人]而灰心,但这些作者为什么不明说呢?这一点你若解释不通,说明这说法不代表作者的本意,只是你自己强加于作者。
石呆子:算你红疯子狠,我就只好再来解释一下吧。一则这里的袭人确实还没想到将来会被宝玉抛弃,她只能往生理方面想,过去吐血都被认为是[女儿痨],通常意味着女孩子会早夭,起码也不能生育,因此女孩子最忌讳吐血。这里的袭人虽因伤损而致,但袭人不是太医,她见[自己吐的鲜血在地],当然容易往这方面想了;二则作者虽然想到这些,却不便过早说破,因为他要替宝玉留些体面,不能把宝玉说得过于不堪,这样就显得作者明显贬宝黛赞袭钗了,不利于阴蔽本书的创作意图啊。作者有时是故意在宝黛与袭钗的情事纠葛上留一手,给读者造成他就是贾宝玉本人的印象,造成石头记与言情小说差不多的印象,造成宝玉黛玉多情而宝钗袭人无情的印象,以宝玉黛玉的爱情来掩饰全书深刻的事体情理,这才把宝黛钗情事纠葛弄得模模糊糊、使人们看不出作者与书中宝玉的不同立场的,作者也要替宝玉的生活原型避讳呀。比如前面的王夫人打金钏儿一事没暴露与上面宝玉摔玉砸玉和讥落宝钗的内在联系,作者就是为王夫人和贾宝玉的生活原型避讳、就是为掩饰作者以情寓理的创作意图,就是为渲染宝钗黛情事纠葛,才故意作此模糊处理的。这样做就显得石头记更接近于西厢记、宝玉黛玉更接近于张生崔莺莺、王夫人更接近于老夫人、宝钗袭人更接近于[其间拨乱的第三者]、论理更接近于抒情、本书的创作主旨更接近于当时的时代标准、更接近于[爱适趣闲闻的市井俗人],这样才有利于本书的生存和发展嘛!这一点当时实在难以表达,非得我二百几十年后再来亲自解释,你们才能看出其中奥妙啊!
红疯子:只怕二百几十年后你亲来解释,人们也不一定能看出其中奥妙!你还是往下解吧,大家主要对红楼梦里的情事纠葛有兴趣,谁也不想老听你唠叨这些事体情理的。你把情事纠葛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人们自然能悟出其中事体情理的。
石呆子:这话倒也是,我是低估了人们的悟性了。再谈[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这说明宝玉确实把袭人放在心上,并没有把她当丫头待,因此才准备兴师动众地即刻给她疗治的。袭人却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丫头,连姨娘的资格都够不上,更不用说享受正室夫人半夜三更兴师动众寻医问药的待遇了,宝玉是根本不顾忌这些规矩和议论的,但荣府从上到下个个都关注着宝玉身边的一举一动,若惊动了众人,人们又会议论是她袭人以姨娘自居了,所以袭人才阻止宝玉惊动众人的。从这里可见袭人对宝玉身边事的经心和细心,以宝玉那种大大冽冽、毫不顾忌的大少爷性格,没有袭人在身边精心照料,不知会闹出多少闲言碎语、风言风语、流言蜚语来呢,你们要从中看出是宝玉离不开袭人啊。当然,这也说明袭人的自占地步、从不肯在宝玉和众人面前失于检点,避免被人指责为她[想当宝玉的小老婆]啊,可你们还要指责她[想当宝玉的小老婆],这真正冤枉好女儿、可惜好女儿了。袭人的安守本分还说明了一个问题,将来宝玉若一脚把她踢开,她也没法死乞白赖地缠着宝玉,因为她虽有姨娘之实、还没有姨娘之名,当然只能听任宝玉处置了,这就是她过于忠心、没留后路的苦处啊。这里若不为宝玉的声名品行着想,任宝玉惊动众人,造成宝玉与袭人关系特殊的声势,平时再千方百计讨好宝玉,尽量用色艺引诱宝玉常与她发生关系,一旦怀上孩子,还愁宝玉和王夫人不立她正式做姨娘?袭人若存这些私心,肯定能当上姨娘的,只要正式立为姨娘,即使宝玉翻脸绝情,也只好养着这个小老婆,只能冷处理,就没法公开逐出去了。而这里的袭人却象诸葛亮魏征那样鞠躬尽瘁拼死谏劝,一片忠心为宝玉着想,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得失进退,这样的[为妇之道]远胜于诸葛亮魏征的[为臣之道]啊,难道不值得宝玉珍惜吗?难道不值得你们读者珍惜吗?
此时的宝玉不象珍琏环蓉蟠等须眉浊物,到底还是有人心的,他见袭人真被他踢得[吐鲜血在地],心内确实[不安稳],于是放下少爷架子,亲自服侍袭人漱口,袭人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臭男人],对她是诚心的,她也就不虚装丫头的卑屈姿态,任宝玉尽做丈夫的义务了。书中从开头到结尾,也就这一次描写了宝玉对袭人的真情,袭人也就这一次消受了宝玉的[抬举],过后宝玉又不知道珍惜袭人这好女儿了,甚至在黛死钗嫁之时迁怒于袭人,一时象鬼迷心窍一般非要把袭人逐出去,直到落魄后受到了袭人[雪中送炭]式的大恩情,才彻底愧悔自己[狗咬女精英、不识袭人心]啊!你们没看到这些情节,当然体会不到宝玉[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情了。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别不知道珍惜象袭人这样的好女人啊!
石呆子:宝玉不知道珍惜象宝钗袭人这样的好女人只是一时的,最后他到底醒悟出来了,到底知道珍惜这样的好女人了,他不但知道珍惜宝钗袭人,而且知道珍惜所有的女人,他花费毕生心血撰此《金陵十二钗》一书,就是替这些好女儿昭传、替普天之下过去未来所有的女子昭传啊!能说他不知道珍惜女儿吗?他在石头记八十回以后的残稿中还专门描述[花袭人有始有终],就是对自己不知道珍惜袭人深表忏悔啊,因此宝玉不知道珍惜袭人是暂时的,他最终还是会珍惜袭人的,书中的女性们都知道宝玉本质上是珍惜女性的,他最终会竭诚为广大女性昭传的,目前还年轻,只知道珍惜重情的女儿、不知道珍惜重理的女儿是一时的幼稚,将来经过[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煅炼,悟出[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事体情理,才知道重情的女儿值得珍惜,重理的女儿更值得珍惜。可如今你们把石头记喜悦检读了二百几十年,连篇累牍地称奇道妙,却只知道珍惜黛玉这样重情的女儿、不知道珍惜宝钗袭人这样重理的女儿,太可惜作者这番苦心了。这说明你们到如今还停留在[尘世间虽有些乐事,可惜 '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初级层次上,还没有经过[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煅炼,还没有悟出 [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终极情理,当然只看到[感情]的可贵、看不到[理智]比[感情]更可贵、更值得珍惜了。袭人的艺术形象之所以到如今还不被你们珍惜,就因为你们重[情]不重[理]啊!
红疯子:你议论得对,如今的红学是有重情不重理的倾向,他们还把红楼梦当西厢记式的言情小说看,还没看出情理小说与言情小说的本质区别呢,当然不知道珍惜宝钗袭人这些重情更重理的好女儿了。但这一类议论还是留着慢慢发,先解下面的情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