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疯子:咱不这样看,应该说作者似拙实巧,正因为作者用这些笨拙的神话鬼话假话,才把真情真理遮掩过去了,躲过了文字狱审查,躲过了焚坑的劫难。至于如今一般人理解不了红楼梦的真味,只能怪自己没有[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当然[不能知]了。"
石呆子:这话倒也说的是,读不懂石头记只能怪自己学识不够、没有悟性、不能通灵,哪有怪作者故弄玄虚的道理。再说自古以来[正邪两赋之人]虽然少见,但从来不会绝种,总会有与作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怪人读懂石头记其中味的。你红疯子不就是一个吗?
回头再说宝玉。那形容就无需多说了,只这批宝玉的《西江月》二词要解释一番。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作者还特意说[后人这《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实这两首词就是作
者自己作的。
这[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就是对王夫人和冷子兴所说的宝玉怪癖的形容。如今的评论总是不能实事求是看待宝玉这些怪癖,甚至还把这些怪癖当宝玉的优点来赞扬,看不到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一面,这种以丑为美的误读会影响对宝玉形象的理解的。[纵然生得好皮囊],此处交代的宝玉容貌就是[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如今的评论都不同意这一句,认为宝玉的才学很高,几乎是神童,怎么能算[腹中原来草莽]呢?这就得分别从文人和世人两个角度来看了。从文人角度看宝玉,确实是[聪俊灵秀在万万人之上],但从世人角度看宝玉,那又是[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在万万人之下];若就其书本知识而言,似乎可以说[满腹锦纶]、远在同龄人之上,但就其社会实践而言,又可以说是[懵懂顽童];从[天文地理]讲,可以说是无所不知,但就人情世务而言,又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总之这宝玉将来做一个远离尘世的文人精英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若做一个跌落尘世的市井俗人则肯定是无法糊口谋衣。他虽洞明书本,但却没洞明世事;虽文化素养极高却人情毫不练达,这是个文化巨人兼世情盲人啊!说他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方面[腹内原来草莽]确实[极恰当]。所以下一句说他后来是[潦倒不通世务]、当前是[愚顽怕读文章。] 而[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更是[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在万万人之下]的必然结果。这第一首《西江月》还只说了眼下的宝玉,就已经毫不客气地暴露了他[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在万万人之下]的另一面了,下面第二首《西江月》更进一步指出其严重后果:[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触目惊心啊!你们只看到前八十回的富贵公子宝玉,看不到八十回以后贫穷落魄宝玉,所以体会不到这一句的辛酸。如果宝玉如今 [这乐事能永远依恃],那这两首《西江月》就毫无意义了,问题是[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啊!它日到了[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之时,宝玉这[不通世务不知乐业]的另一面就无法容忍了,因为文化精英只能生活在世外桃园里,必须有依恃才能生存,一旦失去依恃,他们那世情盲人的另一面就成了致命的弱点了。但是[富贵]毕竟是[不能永远依恃]的,宝玉终究要跌落到贫穷之中,他若在[富贵中能知乐业],早学个[一技有成],练就个[人情娴熟],它日何至于如此[凄凉]呢?所以说[可怜辜负好韶光],当然[于国于家无望]了。
红疯子打断他:这[于家无望]好理解,贾母王夫人正把他当贾族唯一希望,但这[于国无望]不好理解啊,难道作者认为宝玉本来应该做大官建功立业、对国家作出特殊贡献吗?或许是不是作者为凑词的字数顺口而说呢?
石呆子:你们若仅从曹家看,曹荣当然是曹寅死后曹家的唯一希望,曹荣死后,他的遗腹子更成了曹家三代遗孀的唯一希望,所以曹荣之死当然是[于家无望],遗腹子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更是[于家无望],归结到书中宝玉,自然应该说只是[于家无望]了,谈不上[与国无望]。但若上纲到皇家看就不同了,顺治当年不是与曹荣差不多[于国于家无望]吗?皇十四子最后也是[于国于家无望]啊,他若确实能担当大任,康熙又何必另立皇四子为新君?再从第二回雨村列举的[正邪两赋之人]中的[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看,这些本来可以做文化精英的人确实不宜当皇帝、确实是[于国于家无望]啊!搞文化与理家治国就根本不是一回事,叫这些文化精英去理家治国当然会[于国于家无望]了。所以作者说[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无能]不是指文化上的无才能,而是指理家治国本领的无能,这[不肖]不是指不象文化人,而是指不象做父亲的人、不象做官的人、不象做皇帝的人、不象建功立业的人啊!从这个角度看,象贾宝玉这些[正邪两赋之人]确实是[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作者最后忠告后人:[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这既是作者由衷的愧悔,又是作者故作检讨。说他是由衷的愧悔,因为他确实悔恨当年[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说他是故作检讨,是因为这[半生潦倒]并不完全是他自己[一事无成]造成的,这家和国的没有希望并不是他自己能挽回的。我在解第一回中就特别强调了[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则一并使其泯灭也]!作者检讨自己的不肖,其实是掩护他揭众须眉之短,他的不肖只能造成自己的[半生潦倒],不可能造成家和国的倾覆,而众须眉的[自护己短]才是造成家倾国覆的根源。但作者又无法直接揭众须眉之短,于是打着检讨自己不肖的幌子来间接揭众须眉之短,这才是石头记的创作目的。你们细想宝玉的一生,若能[永远依恃],也不过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罢了,他再怎么[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也不至于[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也就是说只有在失去依恃的前提下才会[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与自己[肖不肖]没有因果关系啊!只能说因为自己的不肖,没能在[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大祸中尽量自己爬起来而已,对于被倾覆的国和家来讲,自己 [不肖] 的责任只占一分,而众须眉的[短]却占了九成,如果自己这一分不肖也值得自怨自叹,那众须眉的[自护己短]又该如何揭示呢?这才是作者的[话里有话]啊!因此这[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确实是一分自责九分反嘲,一般人很难解出其中味的。但作者对贾宝玉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还是实事求是地作了检讨的,你们不能象如今有些评论那样,把宝玉性格上的疥疮当可贵的光荣疤来赞叹,这反而会影响读者对宝玉实事求是的评判。
通过这两首《西江月》,你们该认识到宝玉的另一面了吧,别再象黛玉似的把王夫人的嘱咐不当回事,把宝玉过于理想化,反过来倒怪王夫人破坏宝玉与黛玉的好事,那就错会作者的意图了。
红疯子:咱最替这袭人抱不平。如今的评论总是以宝黛爱情为判别书中人物的主要标准,因为这袭人对宝黛爱情不利,把这袭人也看成[其间拨乱的小人],这是[红楼奇冤,袭人一叶]呀。
石呆子:有人说袭人是内奸、是密探,这是对袭人的误解。贾母最能识人,她认为[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绝对没有看错。这里就特意交代[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这句话非同小可,可惜如今的评论根本不重视,还把宝玉的性情乖僻当好事,把袭人的规谏当耳边风,宝玉当时还小,情有可原,难道如今的人们竟也与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同样看法?作为一个大丫鬟,袭人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这不是她人大有野心,而是一片忠心为宝玉呀。大家都知道[忠言逆耳利于行],袭人若一心想当宝玉的小老婆,该顺着宝玉的乖僻性情说,宠着他骗着他才对,如何反不惜讨他生厌去规谏他呢?这[规谏]二字只适用于忠臣、不适用于奸臣,作者之所以用这[规谏]二字,就是强调袭人的赤胆忠心啊!而且袭人还不是偶尔[规谏宝玉],而是[每每规谏宝玉],见他不听还[心中着实忧郁],这就不仅是想当宝玉的小老婆了,而是把宝玉当自己的亲弟弟呀。有人会说袭人是把宝玉当自己的丈夫,这有些[唐突袭卿],袭人作为一个大丫鬟,她是卖了死契的奴隶,连自己的性权利也出卖了的。她根本没考虑到自己的出路是做小老婆还是打发出去配小子,她只知道[以仁爱之心待人以忠],只知道对主人的根本利益有好处的事就努力去做,根本不考虑主人对自己的处置,因为作为丫鬟那也由不得自己,不如不考虑。她一个心眼儿只为了宝玉,既有做奴才的竭力尽忠,又有做姐姐的竭力尽责,更有做女性对男性的竭力尽心。她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啊!
红疯子:你把袭人赞得如此完美,倒叫咱想起了康熙小时候身边的苏麻喇姑,这袭人亦是宝玉身边的苏麻喇姑啊!
石呆子:实际上每个宝皇帝身边几乎都有个竭力尽忠的苏麻喇姑,每个如宝似玉的大族人家公子身边几乎都有个克尽职任的袭人,只是书中这袭人心地更纯良罢了。如今的评论总是用[奴性]来贬低袭人,似乎只有象晴雯那样在主人面前不低头的奴隶才值得赞扬。其实这是过于偏激的思想。做奴隶也要求生存谋发展啊!既然主人对奴隶有生杀予夺之权,为了生存下去,当然只有竭力尽忠一条生路可走了,这不能怪奴隶自己这弱势群体,更不能怪一个弱女儿啊!
你们看下面袭人劝黛玉的话,虽然并无深意,但并不亚似王夫人对黛玉的嘱咐。黛玉因刚见面就惹出宝玉的狂病,正在伤心落泪,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你们看,在你们如今赞叹的宝玉种种异于常人的行止是[在万万人之上的聪俊灵秀],而在袭人看起来不过是[在万万人之下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这与前面王夫人说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是一个意思啊。这袭人虽然不象王夫人那样[嘱咐黛玉只以后不要睬他],但她也叫黛玉[不要为宝玉这些行止伤感,更别多心!]说到底是[不要把宝玉这些异乎常人的行止当回事],这虽然不是叫[别睬他、休信他],可意思还是差不多。宝玉的这些[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虽然是些女性化的怪癖,但在文人看来却是多情的表示,若碰上黛玉这样的奇异美女,当然更发挥得淋漓尽致了,当然会引动情窦初开的黛玉当作知己了,当然会生出一段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的情事了。设若黛玉遵照王夫人的嘱咐[不要睬他、不敢沾惹他],或者象袭人关照的那样[不因宝玉这些行止伤感多心、不把宝玉这些怪癖当回事],而是象宝钗那样[无动于衷、冷面无情],也就不至于闹出后来数度呕吐、砸玉、发痰迷的风波了,更不至于弄得泪尽而亡了。
红疯子:你这些话咱不赞成,难道宝玉黛玉的爱情悲剧仅仅是两个怪异的男女孩子闹儿戏?难道宝玉与黛玉不该产生感情?难道这场爱情悲剧责任在他们俩自己?难道王夫人袭人应该破坏木石前盟?
石呆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宝黛爱情有一个酝酿发展的过程,在这里的宝玉黛玉还小,还谈不上爱情,只是两小无猜的孩子情,王夫人袭人也不是阻止木石姻缘,只是叫两个孩子接触时适当注意些。既然宝玉特别喜欢与女孩子接近,贾母又溺爱纵容他,王夫人袭人也无法规谏他,二人当然只好向黛玉做工作,让黛玉能配合她们俩的意思少沾惹宝玉了。至于后来宝玉黛玉两个人渐渐长大,孩子情发展到爱情,王夫人袭人的反对就与这里的嘱咐性质不同了,这里先作一般的孩子戏看。若王夫人这时就能料到宝玉黛玉会发展成爱情,她早就劝贾母让宝玉别院另室与黛玉远远分开了。说这些你们会觉得我不通人情、不解人性,从根本上就不赞成宝玉黛玉的爱情,说我不赞成宝玉黛玉的爱情不错,但说我不通人情不解人性就误会了。人情不光指爱情,甚至根本就与男女间的爱情相抵触,它是指人们互相间普遍接受的约定俗成,是能体现大部分人互相间利益和谐的风俗感情,而爱情本身只是男女两个个人之间的出于延续生命需要的感情,它第一必须符合这两个个人的根本利益,第二必须不能与周围大祁部分人的根本利益相冲突,才能最终达到延续新生命的目的。从这一点讲,爱情必须符合当时的人情,若不合人情,必被人情所排挤,达不到延续新生命的目的。我要求宝黛的爱情要符合人情,正说明我讲人情、争取爱情的成功。有人把人情贬为恶俗,把爱情捧得过于神圣,而在我看来人情都是现实主义,而爱情往往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必须以现实主义为基础,现实主义不可能让位于浪漫主义。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求生存谋发展!人性就是子子孙孙无穷尽地延续下去!人性决不是[因为爱、所以爱、让我一次爱个够、爱一把就死]!男女二人结合的目的就是[生孩子、过日子],爱情的目的就是把两个人创造的新基因传承下去,就是实现1+1大于2。也就是说恒量爱情的唯一标准是成功!是有利于下一代!失败的爱情决不是好爱情,不利于孩子和丈夫的婚姻决不是好婚姻!可如今的爱情观把爱情的过程和结果分割开来考虑,只知享受过程、不去考虑后果,这不符合爱情的目的,不符合求生存谋发展的人性啊!如今的[爱情至高无上论、神圣不可侵犯论]者也与十三四岁的贾宝玉差不多,他们以为一旦宝玉爱上了黛玉、黛玉也爱上了宝玉,贾母王夫人和周围所有爱贾宝玉的人就应该成全他们俩,就应该创造一切条件让他们俩结合,否则就是破坏神圣爱情的罪人、就是不通人情不讲人性,他们忘记了贾母王夫人和周围所有爱贾宝玉的人都是要贾宝玉继承贾府的家业,只要贾宝玉的爱情不符合贾府的利益、不符合贾宝玉本人的利益、不符合贾宝玉下一代的利益,她们就会坚决反对!她们没有义务为宝玉的爱情创造一切条件,只有权利阻止不符合家族利益的爱情。这说起来不符合贾宝玉的愿望,不符合如今[爱情第一论]的人的胃口,但符合当时的现实,最主要的符合宝玉作为荣府唯一继承人这特殊条件啊!若宝玉有弟兄好几个,王夫人就让一个给黛玉又何妨?但[只此一个]就决定了宝玉不能[随心所欲],所谓[爱情至上]说到底不就是[随心所欲]吗?宝玉若总是[随心所欲]就失去贾母王夫人宠爱他的意义,就不利于宝玉的下一代啊!宝玉的下一代根本不需要什么爱情,他需要的是荣府的稳定,需要的是贾宝玉夫妇给他提供[锦衣纨绔饫甘餍美]的物质保障啊!这一点你们站在石头记作者的角度就能体会到了,他正是由于亲父曹荣的早死,正是由于曹家的被抄,才坠入贫困潦倒的社会下层的。设若他父亲不死,设若曹家不被抄,他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当然希望父亲能以儿女为重,放弃不切合实际的浪漫爱情了。尽管曹荣的死与爱情无关,曹家的被抄也与曹荣无关,但做儿女的根本不赞成父亲的浪漫,都希望他切合实际保护母亲和他自己,这一点应该是天经地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