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疯子道:你光是真真假假有有无无,罗里罗索,把读者都弄得无聊极了。再好的事体情理也应该用适趣闲文好好包装起来嘛!
石呆子道:这一段是太罗嗦了,下面注意吧。但是还要把[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专门交代一下。
红疯子:你前面不是交代过这回目的意思是[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吗?
石呆子:我这里不是重复交代关于回目的解释,而是交代[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这段情节的意思。作者之所以杜撰此一段还泪之说的梦幻,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甄士隐这个人在梦幻中见识一下通灵玉,这样就凑成了这句回目了,因此还泪之说并不重要,甄士隐这个人在梦幻中见识一下通灵玉才更重要,没有杜撰出来的这段认识通灵玉的梦幻情节,这句回目的真实意图就暴露出来了,有了这段梦幻情节,这回目就说得通了,人们就不好追究[梦幻识通灵]的深层意蕴了。你们看看书中是怎么说的: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问道:"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对半。]这[块美玉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不可小觎,因为这里本来就在梦境中,其实甄士隐认识这[通灵宝玉]的情节本身就[已到幻境],怎么能说见到一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没到幻境,只有细看后面几行小字时才到幻境呢?分明不是指这里的假情节,而是指其中隐含的真情节啊。作者所借的[通灵之说]隐寓的是全壁的玉玺,但又不能明说这块鲜明美玉上面还有几行小字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作者怕当朝通不过、构陷文字狱,才改成[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但是作者仍然怕被当朝抓住把柄,于是在这里不让甄士隐看出并念出[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八个字,硬要叫那僧强从手中夺了去,说[已到幻境],甄士隐既然[梦幻识通灵],为什么不让他认识通灵宝玉上的几行小字?这能叫[梦幻识通灵]吗?这哪里是不准甄士隐进幻境,分明是想在当朝高压下隐真事啊。
石呆子:作者一再强调这一段情节是幻梦,可你们总是当神话,神话难道与假话有什么实质区别吗?更何况这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幻梦,连他自己都不承认是真事、一再强调这是幻梦了,你们还要当浪漫的神话来信以为真,都二十一世纪懂科学的人了,居然不及十八世纪的作者开通,作者是编个神话梦幻来为石头记艺术构思服务,可你们居然忘记了作者已经申明是梦幻、是他自己编的神话鬼话假话,这样怎么能解出其中味呢?士隐问[仙师所谈因果],难道这真是指佛道所谓因果吗?不是,这只是作者用佛道词语来杜撰梦幻;僧道说[其中玄机不可预泄],难道这真是指佛道中所谓玄机不可预泄吗?不是,这只是作者借此梦幻来凑成回目[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根本不存在什么[玄机]。实际上即使在十七八世纪甚至更早的封建社会里,喜好杂学通读天文地理的文人就知道神鬼都是人编造出来的、僧道都是骗人的,聪明的人都是不信鬼神却利用鬼神叫别人相信自己,而愚蠢的人则是自己相信鬼神并被别人利用鬼神来蒙骗。作者在书中一再申明他是魔术师而不是巫术师,他作的都是事先提醒人的魔术而不是巫术,但如今二十一世纪的刘心武居然相信这是仙术而不是魔术,这叫作者如何解释呢?难道作者能在书中明言甄士隐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他这个梦是假的、他没见识过什么通灵玉、这些都是作者为了掩饰[识破通灵玉幻形、识出通灵玉本质]的创作主题而杜撰的吗?作者再三强调这里已到幻境、已经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你们还要以假为真、以无当有,却叫作者到哪里说去!?
总结这一段,实质内容不多,似乎主要是神瑛与绛珠一段木石前盟的来历,兼顾了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的故事情节,其实假多真少,诉还泪姻缘是假,杜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情节是真,这也是第一回结构之必须,但与石头记要旨关系不大,读者不可过于认真。你只说我解得罗嗦,却不说作者写这段故事无聊。作者为了掩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的旨意才不得已杜撰这一篇甄士隐在梦中见识通灵玉的假话的呀!通灵玉有什么必要在下凡前非要与甄士隐在梦中见上一面?不就是为了凑回目掩回目嘛!可见这回目真是石头记的七寸啊!千万要隐藏好,再说句呆话,围绕石头记的争论其实就是围绕认识通灵玉的争论,是护玉和砸玉的争论,非同小可啊!
红疯子道:是啊,这还泪之说未免流于才子佳人言情小说的俗套,作者已经在前面将[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批评了一通,他认为 [才子佳人]小说不过是[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的风月故事而已,[红楼梦]才是替天下女子发泄真情。既然如此,这里还要用绛珠神瑛的仙缘来杜撰还泪神话,未免有落入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俗套之嫌,似乎宝玉黛玉成了牛郎织女或董永七仙女式的爱情故事翻版了,这不是作者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石呆子:可见这段梦幻纯粹是为按排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而胡诌的,你们不过取其[识通灵]之寓意罢了,又何必拘拘于[还泪神话]哉。
往下看,甄士隐梦醒后抱着女儿上街,有疯僧颠道欲化英莲去出家,甄士隐哪里肯舍!请你们注意,这里的一僧一道应该与甄士隐刚才幻梦中的一僧一道是同一回事,如果刚才的梦幻确实是甄士隐亲历,那他在这里就立刻会引发联想、就应该问明这一僧一道的来历,可甄士隐对这一僧一道却形同陌人,可见刚才所历梦幻全是假的,他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印象,这才不睬这现实中的一僧一道的。当然这里的一僧一道也是作者杜撰,但毕竟与前面标明[梦幻]有区别。这一僧一道指着英莲对甄士隐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做甚?]这里有脂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家国君父,其事虽有大小之殊,其理其数其运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必谅而后叹也。]这段批批得最有水平!似此等胸襟的批家才配在石头记上作批。
红疯子道:咱一直把这条脂批当作座右铭。这脂批是对程高的有力讥讽,对周汝昌刘心武等崇拜脂砚斋的文人的当头棒喝!他们平素把脂砚斋批语奉为权威,却对这条脂批视而不见,可见他俩[不过只取其地舆邦国朝代年纪具体情节罢了,又何必拘拘于事体情理哉!]的误失之处。
石呆子道:这[有命无运]四字大有深意,不是一般的佛道含义。命指个人生命,运则指家指族指当地指朝廷指苍天之时运,有命无运,悲剧生焉。解释开来就是:这些青少年女子虽有命但无运,或家遭不幸或族被大祸、或平地起风波或朝廷闹争斗,甚至天倾地陷!以英莲为例,在家遭拐卖之祸,大了又遇葫芦案风波,到薛家遭夏金桂薛蹯折磨,幸而薛家未败前已死,纵然不死,到四大家族倒台日会下场更惨!这些难道是她命不好吗?是她象祥林嫂那样把灾祸带给人家的吗?不!是从父家到夫家到当地到朝廷的时运给她带来如此悲剧的呀!她躲得过这些时运吗?几千年来的诸裙钗们诸女娲们躲得过众须眉带给她们的倒霉时运吗?只要逢上这些倒霉时运,她们就难躲悲剧下场,[有命无运]啊!当然这[运]指现实社会中的不幸,不是指封建的佛道的[命中注定]。所谓[命中注定]只是须眉浊物的托词而已。
红疯子道:先搁下正文,这[命]与[运]的关系你倒应该多说些。
石呆子:石头记不光与儒教不合,也与佛教道教不合。别看它起首即用僧道二人引入话题,又借僧手将石头幻化为玉,再经僧道携入红尘、引登彼岸,又由空空道人抄录传世,其实这只是全书艺术结构所需。作者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怎会相信唯心的那一套?请看正文中的僧尼道姑,哪个不是卑鄙龌龊的东西?作者揭露他们坑蒙拐骗毫不留情,说明石头记不但不信佛道,而且毁僧谤道!这[命、运、数、理][色、空、幻、悟]等字眼,根本不应从儒释道三教教义上来理解,前四字应从作者深悟现实世界万事万物客观规律理解,后四字应从写书的艺术手法、隐真示假的创作需要来理解。
石呆子进一步解道: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妇女特别是青年女子,从来是有命无运,她们的运操纵在[父、夫、子]手里、操纵在社会管理者手里!她们只能被动地听从运的摆布。而运是有定数的,这个定数不是指佛道两教所说的[冥冥中的定数],而是客观规律,是猴群内部新陈代谢的规律。无论这猴群小到家庭、中到家族、大到一地一方最终到朝廷到改朝换代亡国灭种!都是母猴子小猴子倒霉,而且是年青的下等的母猴最先倒霉。这英莲就是第一个,茜雪宝珠瑞珠金钏睛雯袭人等还有尤二姐尤三姐等紧随其后,十二正钗则陆续遭灾。她们都是有命无运啊![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她们的父母和家庭已临末世,她们将依附的主子或丈夫已临末世,她们指望的未来、指望的儿女也遭末世,这种霉运已成定数!是她们能抵御能摆脱的吗?由此我们应悟出一个理:[不是她们太背运,而是这现实处境太无情!]由对她们的同情感叹上升为对家国君父[理运数]的深论,就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这才是作者的意图所在啊!
石呆子道:请看脂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忠臣孝子、仁人志士、词客骚人?...家国君父...其理其数其运略无差异],这里的[命、理、数、运]还是儒释道的唯心[天命观][色空观][虚无梦幻观][厌世出世观]吗?还是狭隘的[女人命中注定观][克父克夫克子扫帚星观]吗?作者虽自称情僧,自号空空道人,甚至最终让贾宝玉悬崖撒手,并不代表他崇信释道,并不代表他消极厌世,这只是他极度憎恨现实社会中的假丑恶、须眉浊物、纲纪礼教的必然处置手法,他沤心沥血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撰此石头记以补天,恰恰说明他积极涉世、毫无佛道出世而不涉世之念。 |